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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六) 除夕之夜

淮北平原这场狂风暴雪,在肆虐了半个多月后,直到新年前夕才渐渐停下来。风雪渐止,微光初露,运河两岸,家家户户的房屋披上了洁白的素装,房前屋后的杨树枝变成了鹿角般的银条。孩子们高兴极了,成群结队地在堆雪人打雪仗,在村口的大堰上滑雪,在村外的河滩里溜冰,冻得手脸通红,无忧无虑的嬉闹声,在苍茫的天空中回荡。在我后来的印象中,家乡似乎再没有下过这样深沉而透彻的大雪,不知道是环境和气候的变化,还是我开始衰退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

我和红姐顶风冒雪,在年前不管不顾地回了家。因为大雪封冻,运河渡口停航了,红姐思念着小壮,没来及喘口气,就沿着运河大堰又跋涉了十多公里,从下游302公路的大桥上过了河。我原想着送红姐到家,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我猜想她心里可能有所顾虑,不愿让我们的关系给村里人知道。在当时的淮北农村,寡妇再嫁还是一个很难堪的事情,更不要说是一位烈士的遗孀了,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在我没有回家的大半年时间里,爹和娘悄无声息地翻建了原来家里的住房,把五间土坯房变成了大瓦房,以至于我站在院子里疑惑了半天,以为自己走错了人家。这次,为了让我回来住得舒适,也为了驱赶新房子的潮气,一贯节俭的爹竟然在堂屋里支起了一个烧散碳的大炉子,他还找了一些废铁皮,自己敲敲砸砸做了几节烟囱,将废气排到了屋外,使得原本冰冷的屋子里,充满了融融的暖意。

吃年夜饭的时候,娘告诉我今年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为爹被聘到了鲁南那边的一个私人缫丝厂,每月的工资比在厂里拿的还多。我有点不解,现在我们纱厂这样的大企业都不景气,为什么这些私人企业反而好起来了?

爹平日不爱说话,如今可能是心情好,又加上与我喝了几杯,所以脸红红地开了口:“咱们纱厂人多包袱重,管理混乱,老侯这些当官的吃里扒外,想着自己的私利,挖国家的墙角;再加上现在又没有了计划调拨,原料买不到,棉纱卖不出去,所以才一天比一天难啦。我听说人家南方的纱厂的棉纱都搞到60支了,咱们还生产过去的21支纱,真是太低档了,没有任何优势,怎么与人家去竞争?”

我平日里除了读书,还比较关心时事,可是听爹说的这些话,依旧感到很诧异:“你都退休回到在村里好几年了,还懂什么叫竞争,知道这么多个事。”

“这些都是俺在缫丝厂听人平时拉呱说的。”爹见我夸奖他,脸上放出了光彩来,“你看看现在人家私人企业,老板经营多灵活,只要是有钱,就没有办不来的事,再紧俏的蚕茧也照样能

弄来。”

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不觉地脱口而出:“咱们工人还得靠着国家,靠着集体,这些私人老板就是剥削,不会真为工人着想的,恁么多年都以为自己是工厂的主人,其实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个两手空空的无产者。如果纱厂真不行了,我的工资没了,你的退休金也没了,咱们该怎么活下去?”

我的语气不太好,爹端着的酒杯悬在了半空,一滴运河大曲洒在了桌面上。

“大过年的,不能说些高兴的事吗?大平,你看你都二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和你爹抬杠?”娘看见我们爷俩大眼瞪小眼地喘粗气,赶紧在一旁劝慰道。

“哎……你不懂……”爹垂下了手里的酒杯,轻轻地摇了摇满头的白发,眼神黯淡了下来,“我老了,就是没了工资,回到乡下,怎么着也能吃上口饭,可是大平该咋办,他将来咋办……”

爹在我面前一直倔强,这是第一次显出悲怆的样子,我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爹,你也别太担心,我年轻力壮的,就是纱厂真不行了,去别处也能找个饭碗。再说,你现在都能有活干,我好赖还有技术,真能过不下去吗?”

“哎——现在这都是咋搞的,咋搞的吗……”爹红着眼睛站起来,把酒杯往面前一磕,踉跄着朝住的西厢房走去。

娘害怕他摔倒了,急忙也站了起来,上前一歩想扶爹一把,却被爹用胳膊肘推开了:“别扶俺,俺没醉,俺还不能倒,大平还没有娶媳妇,闺女还没出门子,俺……俺不能倒,还不能倒……”

看着爹睡下后,娘才转身回来,她弯腰拎起烧开的水壶,把散碳炉子使劲捅了捅,空了心的火头忽地燃起来,火光映红了对面小妹的脸蛋。

“你这次期末考的咋样?”我仰起脸来,望着小妹问到。

小妹没有回答,一低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饭。娘看着我直愣愣的目光,无奈地冲着小妹不满地唠叨道:你哥问你呢,咋不说话了?平时在家里,俺说上一句,你就有十句怼着俺,你哥现在问你话,你咋不说了?”

小妹不悦地翻了娘一眼,将脑袋偏到了一边。娘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对我抱怨起来:“你就别再问她了,她上个月就下了学,我和你爹怎么说都没用,人家就是不想上了。”

听了娘的话,我原本憋着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将筷子啪地拍到了桌子上:“你十五六岁就不想上学了,你想干啥?想着将来像二狗蛋媳妇一样,嫁给那样一个人,在地里吃苦受累,刨一辈子土疙瘩!”

“我才不嫁给二狗蛋呢?

我要嫁就嫁给家里有石膏矿的。”小妹抹了下嘴角,将碗推到了一边,仰起了脸来,“你读书又能咋样,不是又要回来种地啦?邻村三红姐他家那么有钱,人家当初看上你,你就是不愿意,好日子不想过,非要娶一个小寡妇,还带个孩子,你……你才是真傻呢。”

“你混账……这都是什么思想,跟谁学的?看我不抽死你!”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大脑,气急败坏地举起了巴掌,直直地就要朝下劈去。

“你打……你打死我才好呢,我早就不想在这个家里过下去了!”小妹妹乜斜眼睛,毫无畏惧迎了上来。

这是我的妹妹吗?是那个天真又俏皮的小姑娘吗?我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感到自己的心头在滴血,不知不觉间她长大了,少女白皙光洁的面颊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闪出无知无畏的光亮,我颤栗的手臂渐渐垂了下来。

在一旁吓傻了的娘看见我放下了手掌,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拉到了身后,恼怒地埋怨着:“你这个死丫头,还不快回自己屋里去,你哥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小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领娘的情,气哼哼地转身离开了桌边。娘望着她出门的背影,不无痛惜地责备着:“你这个丫头啊,怎么好赖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呢……”

小妹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砰地带上院门出去了。我愣怔了片刻,娘拉住了我的衣袖:“你别跟这个死丫头生气,眼下这些丫头们聚在一起,就是整天羡慕谁家有钱,谁家富裕,都不想上学,就想着将来能找个有钱人家,有吃有喝,不用干活出力……”

“娘——你是不是真糊涂啦,咱们这样的人家,祖祖辈辈土地里刨食,一没官二没财,不上学读书,踏踏实实干活出力,怎么会有饭给你吃?”我看见娘一副护犊子的模样,气恼地抚开了娘的手。

我裹紧了身上的工作服大衣,推门走进了院子里。因为是除夕夜,十里八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时有“钻天猴”带着火光窜上天空。雪后的空气冰冷刺骨,我步出院门,一人独自朝村口走去。积雪早就冻成了冰板,在脚下叽叽咯咯地响,我一连打了几个趔趄,才找到了平衡的感觉,就是这样,在爬村口的大堰时,还是止不住滑了一跤,好歹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摔得并不重。

站在高高的大堰上,隔着宽阔的河面朝着西边望去,对岸黛青色的天空中,也不时有鞭炮声隐约传来,我不知道是不是红姐家所在的村子。我想象着红姐此时正抱着小壮,享受着母子团聚的快乐,一种难忍的孤独涌上了心头,苍凉之中,一颗眼泪不知不觉划过了冰冷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