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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Chapter 2

我掀开门帘,走进军营里的主帅帐篷。帐中的军士见到我,右手握成拳扣向胸口,向我行礼。最近数月,我来过这里几次,足以让他们认得我。

盖乌斯见我来了,便遣散其他人。很快,帐中只剩下他与我。他坐在书桌后的兽足椅上,挥手示意我在近处的躺椅落座。营帐中的陈设颇为简朴。墙上挂着地图,书箱里堆满了卷轴和书写工具。外头正刮着风,门帘在风中翻飞不止,让照进帐篷的阳光形成一道道金波,在四壁涌动。

我询问他时,他没有隐瞒,直接承认:塞克斯图斯的确提出,让盖乌斯娶斯克瑞波尼娅为妻。

“你答应了吗?”我问。

“答应了。解决与福尔维娅的纠葛之后,我会娶她。”平静回答。身后的一道阳光衬得他的脸很暗,光影勾勒身形。

这不符常理。在罗马,人们认为年轻的女性更有利于生育后代。上层社会的男性娶妻,妻子的年龄通常比男方小几岁,小很多的情况也不罕见。比如我和马塞勒斯,比如庞培娶了年龄能当他女儿的茱莉娅。如果男人的妻子比他年龄大,就会被视为丢脸的事情。

斯克瑞波尼娅虽是塞克斯图斯的亲戚,却是远亲。如果塞克斯图斯想找一个更年轻的远亲女性,肯定可以找到。

我沉声道:“如果我没记错,斯克瑞波尼娅和我同龄。”

盖乌斯能听懂我的弦外之音:“塞克斯图斯来信问过我,想要怎样的妻子。我回信说,作为妻子,比起太年轻的少女,成熟的女士更为合适。”

或许,他觉得像克劳迪娅那样的年轻女孩太幼稚。我不欲干涉他的选择,但斯克瑞波尼娅?她的那些绯闻韵事,实在令我担忧。只能婉言道:“她不安于室。”

“这样,至少我们互不干涉,她也不会心生嫉妒。”

不无道理。如果像福尔维娅那样,全身心地爱着丈夫,难免滋生嫉妒,耽误正事。但想到要迎来这样一位弟媳,我不禁叹气:“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

对此,我保持沉默。帐篷在风中拍打,布料上下鼓动,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大概快要下雨了。

“我听说,你打算去卡西诺度假?”他忽然问。

我点点头。

于罗马久居,不免沉闷。马塞勒斯在意大利有数座庄园,其中一座在卡西诺。前些天,我对马塞勒斯提出了去那里度假的建议,他立刻答应下来。但这事情会被盖乌斯知道,自然是由于我身边有一只倾听秘密的鸟儿,报与他知。我懒得管,因为我在他身边也藏了眼线。

“早点回来。”他平静道,“我会派卫兵护送你们。”

安全起见,我自然不会反对。

此时他在军中,穿着铠甲。这让他看上去更显得冷硬。但额前斜挂着的一缕卷发,又很是柔软。可惜他最近都非常繁忙,不可能去乡下度假。

离开之前,我叮嘱他:“别太累了,你也该适当休息。”

他颔首,但并未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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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我和我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前往位于卡西诺城东南的庄园。辚辚车轮穿过荫凉的树林,越过辽阔的平原,行经起伏不定的丘陵,一路风景宜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庄园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下,树林顺着山坡向下延伸,屏障似的山丘阻挡了热气和风。附近土壤深厚肥沃,水分充足,大自然对这片土地的赐予十分慷慨。一片片田野延伸开去,其间错杂的金雀花和石楠花,直抵森林溪谷。

我知道,许多有年代的庄园,都是之前一间盖一间,逐渐建起来的。而马塞勒斯继承的这座庄园,则是上百年前,由一位建筑师根据周密的图纸,一次性建成。足以证明当年这个家族的财力。

也是因此,庄园的设计规划非常完善。冬季使用的餐厅和卧室朝南,夏天的则朝北。大厅的地板上镶嵌着狩猎图。浴室里热水、温水和凉水一应俱全。通过绿棚、柱廊、折叠门的过渡,大理石庭院与房屋的空间交融。庄园外,随着山丘的坡度,在大片桃金娘中,筑有三座凉亭。汩汩作响的山泉汇成水池,以大理石铺砌,装饰着石琢的海豚,四周摆放狮爪石凳。榆树和白杨,掩映着平缓的林荫道。

来到庄园,祭拜家神之后,我向这里的管家查问近况,随即开始巡查庄园。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这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加图式庄园。主人居住的庭院、花园和房屋后面稍远处,建有一片杂屋,包括奴隶居住的宿舍、下人用的厨房和浴室、养奶牛的牛棚、骡马厩和饲料库、冬夏不同的牧畜栏、家禽棚、猎犬舍。附近还有牧人、养家禽的人和牲畜饲养者各自居住的小屋。

更远些的几个院子里,有水井、蜂舍、养殖蜗牛的陶瓮、葡萄压榨房、油窖和酒窖、熏制鱼肉的地方、农具储藏室、磨坊、柴草库、谷仓和烤面包房。两个水色清澈的池塘,养着鱼类、鹅和鸭子。庄园后面的田地里种着小麦、燕麦和黑麦,较远处的山坡被辟为葡萄园,更远处则是橄榄园和槲树林。槲树是喂猪羊的好饲料。庄园周围数百犹格【注1】的土地,皆为马塞勒斯所有。山上的牧场,水草丰美,供牧人放牧大群牲畜。

我检查账目,查看有否弄失任何葡萄秧、树木或产品。另外,我让克丽泰与两名我带来的会计,重新统计庄上的各种贮存、牲畜、奴隶、农具和家具的数量。

马塞勒斯一路陪着我。与我相比,他的关注点侧重于奴隶们的生活。他会询问他们是否得到了应得的份额,甚至亲自尝了尝他们的饮食,检查他们的衣服鞋袜。

马塞勒斯太优待他的奴隶了。一到雨天,很多奴隶就无事可做。而在我投资的庄园,从不会让奴隶以坏天气作为偷懒的借口。即使在不宜外出的雨天,也有很多事情可做,比如搓绳、织粗毛布、编柳筐、收拾畜栏和谷仓、修补酒桶和陶缸。奴隶都是花钱买来、花钱养着,当然要尽可能地多利用,否则岂非亏本生意。

另外,在这里,干农活的奴隶在冬季每人都能得到五斗小麦,夏季六斗小麦。这比普通罗马士兵服役时所得的口粮还多。但根据我的巡查,并非所有奴隶都对此感恩。由于缺少监督,庄园管理中存在不少漏洞。比如播种时,报销的种子比实际耗费要多出不少;粮食运回打谷场,又被私藏了一部分。

马塞勒斯的大部分资产,都在这些庄园上。他像赫西俄德那样认为,世界上最公平的收入,就是土地、天空和岁月带来的收入。农人耕种土地,是一切的根基。

但现在,罗马大量从埃及进口便宜的粮食,从西克拉底斯群岛、贝提卡以及高卢等地进口葡萄酒,单靠耕种很难有较大盈利。

我不便直接插手马塞勒斯的安排,只能建议他,卖掉或者释放一些奴隶,把橄榄林、葡萄园和耕地租给附近的自由民,让那些不带枷锁的佃农来耕种,定期上交租谷、水果、鸡蛋和布匹之类。这样比他用奴隶还划算些。他倾听了我的建议,说会考虑释放一些奴隶。

“你太累心了,不必如此辛苦。”他温言道,“度假应该放松,我希望你能开心。”

我的心情这才舒缓下来:“你是对的。我们是来散心,而非操心。”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像奖励小孩子似的。我不禁莞尔,心情晴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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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斯还太小,在庄园里由乳母带着。我和马塞勒斯带着玛塞拉,外出散步。路边生长着大量的橡树和接骨木。黑莓结得一路上到处都是,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大的莓果。

玛塞拉很少离开罗马,她对乡间的各种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长满浅色卷发的小脑袋,贴近那些冰雪似的野百合,玲珑的番红花,鲜艳的唐菖蒲,还有硕大的、献给维纳斯的银莲花。她在草地上玩耍,提着裙子摇摇摆摆地奔跑,像一只小兔子似的。这种小动物似的无拘无束,令人羡慕。

最后,我们来到葡萄园。来此之前,我并无好感。在意大利,能喝到廉价的进口葡萄酒,种植葡萄的成本太高,远高于谷地、牧场和其他果林。很多庄园主都不愿种植葡萄【注2】。

但在葡萄园,所见景象开始令我改观:落日西垂,天际的云层宛如山峦般巨大。金色霞光宛如融化的蜂蜜,染得赤红云峦愈显壮观。山坡上,上千株的葡萄藤,绵延成片。低矮的架子宛如畦埂,供藤蔓攀附。北坡背阳,葡萄成熟比南坡晚,今年又是丰收,硕果累累,大多尚未采摘,被夕阳染成透明的金黄,明艳得宛如流淌的颜料。干燥的空气和阳光,如酒一般醉人。

我们漫步其中,只见茂盛的葡萄藤在四处缠绕,爬满了架子。果实沉甸甸地垂挂在半空。晶莹的果肉和饱满的汁液,宛如甜蜜的宝石,在斜晖中变幻光泽。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葡萄香,成熟的香气宛如一只撩人的手。

运送葡萄的奴隶,头上顶着篮子,三三两两地相伴而行。负责采摘的奴隶,踩在高高的凳子上,双手伸向成串的葡萄,小心地托着它,像在给产妇接生。

主管葡萄园的奴隶年龄大了,头发花白,但对这些葡萄津津乐道:“这是意大利最好的葡萄品种,虽然难栽种、脆弱、皮薄,但只要碰上好收成的年头,酿出的酒品质极佳,有种紫罗兰和浆果的香气,十分爽口。”

我颔首:“这些葡萄,种了不短的时间吧?”

马塞勒斯道:“据说其中一棵葡萄藤,是祖父年轻时亲手栽种。”

主管葡萄的老人有更确切的答案:“这些葡萄藤有六十多岁了。我父亲以前就是管理这片葡萄园的奴隶。”

“那你有孩子吗?”

“没有。”老人笑眯眯道,“这些葡萄藤就是我的孩子,一千多个孩子呢。”

马塞勒斯熟悉此人,对我道:“每株葡萄藤,他都取了不同的名字。”

我不免惊讶。有人能记住这么多名字?

老人仿佛看出我的意外:“它们和人一样,每一株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赞许道:“你为这些葡萄提供了无微不至的照料,这是一座很好的葡萄园。”

老人自豪道:“这座葡萄园,的确是意大利最好的。今年又是丰收。”

“这里一定土壤肥沃。”

马塞勒斯摇了摇头:“并不是。少肥的石灰岩土壤,才是最好的。其他农作物,喜欢肥沃的土地。而葡萄却是例外,若它生长于太丰饶的土地,枝叶就过于繁茂,果实反而小了。”

“原来还有这些道理。”难怪奥德修斯的家乡,土地贫瘠的伊塔刻盛产葡萄。

对这些乡间事务,马塞勒斯比我知道的多。和他漫步闲聊,我也渐渐爱上这里。这里的奴隶的精神面貌,与罗马的很不相同。虽然他们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但看起来并无苦难的痕迹。那些采摘葡萄的奴隶,还呼朋引伴似的唱着歌,仿佛身在乐园。

这令我联想起荷马歌唱过的那座葡萄园:以耀眼的黄金打造而成,结满果实。葡萄丰收时,果园中笼罩着金秋的薄雾,那些快活的年轻人将甜美的葡萄摘下来放进筐子。小伙子弹着里拉琴,高声咏唱。园子里的人们合着节拍,随着歌声翩翩起舞……【注3】

我开始真切地体会到马塞勒斯的想法。这里对他而言,是一个家,而非赚钱的工具。他就像照料葡萄藤的园丁,除了偶尔修枝剪叶,并不急切,因为他知道这些葡萄藤会按自然法则结出宜人的果实。

老人告诉我,最近正好是去年晚收的葡萄酿好的时间,即将下窖的前夕。所以,此时可以喝到尚未下窖的新葡萄酒,其口感香味与陈年葡萄酒不同。

我对此颇有兴趣,让他去取些新酿过来。他带来两只铜杯,我与马塞勒斯各用一杯。另一名奴隶捧着尖底瓮,开启了封着松脂的软木塞,然后用漏勺、滤器,把醇浓得几近紫黑色的液体滤去残渣,再倒进杯中,掺入三分之一的水。晶亮的酒液色泽浓郁,融合了琥珀色的阳光,清香扑鼻。

夕阳中,举起杯来,唇与铜器碰触,微凉的液体漫入口腔。酒质绵厚,在舌尖留下淡淡的甜味。葡萄酒之于罗马,就像血液之于人。

“难怪你喜欢乡下的庄园生活。”我感叹。

马塞勒斯微笑:“你也会喜欢的。”

玛塞拉开心地吃着葡萄,嘴唇被染得嫣红,葡萄汁滴了一身。回去之后又得让克丽泰给她换衣服。

“我的小鸽子,你慢点吃。”我摸摸她的头。

她仰起头来,塞给我一枚葡萄:“妈妈也吃。”

“还有爸爸呢。”我提醒她。

她便又递给马塞勒斯一颗:“爸爸吃,很甜哦。还要留一些最甜的给弟弟。”

见她还想着马库斯,姐弟和睦,我更开心。她明亮的眼睛,有种赏心悦目的快乐。我侧头对马塞勒斯道:“没想到玛塞拉如此喜欢这里。”

“小时候,我也喜欢呆在这里。”

我玩笑道:“你也爱吃葡萄?”

他微笑:“不,只是这儿比较安静。尤其是葡萄花开的时候,很香。我在这里看书。”

“葡萄还有花?”我意外。

“花很小,嫩绿色,花期也短。很多人忽视它,把它当成叶子。”

“原来如此。看来还是有花才有果。”我伸出手臂,轻抚着微风下抖动的葡萄枝。卷须柔软,掌状的叶片互生。水珠从藤上落下,滴在我穿着凉鞋的脚上,很清凉。

傍晚的紫色光线里,他看上去更柔和了。感情就像葡萄酒的酝酿,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更加香醇。我握住他的手,抬起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忽然觉得这片葡萄园异常美丽。我们都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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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度假,是幸福的家庭时光。乡间生活,远离城市中的尘嚣与繁杂,一切都变得明晰而简单。我写了一封信给盖乌斯,在信中赞美了乡间生活的美好。“以后,你也应该买几座庄园,用来度假。对身体和心情都大有裨益,你会喜欢的。”我这样写道,浑然不知,将来有一天,他购置的庄园会成为我的囚笼。

那时,我还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安然享受着早已所剩无几的幸福。我和马塞勒斯,带着玛塞拉在附近的湖上泛舟兜风。湖水似镜面一般平滑,明净得宛如蓝宝石。水色极为清透,水底游鱼也清晰可辨。成群的鲈鱼和银鱼,连它们身上的花纹也看得历历分明。

游船很漂亮,船板是柚木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湖面风平浪静,几乎感觉不到船身的摇晃。晴空白云倒映水中,相融难分。小船就像在空中行驶,徐徐穿过絮状白云。仰面躺在船上,望着蓝天,觉得自己以前就像被缆绳系着的停泊的船,而现在,它得以自由飘荡,无所羁绊。

细浪轻轻拍打着船底,闭上眼也能感觉到耀眼的阳光。宜人的光线浸透身体。

“以后,我们应该多来这样的地方。可以长住。”我提议。

马塞勒斯欣然应允。

我玩笑道:“你是农民,我是农妇。这次我学会了骑马,下次我要学如何划船。”

“我也要学。”玛塞拉立刻道。她就像阳光下的风信子、溪水里的鳟鱼一样生机勃勃。

与大多数小孩子一样,她热衷于听故事。我给她讲了许多历史传说,她尤其爱听英雄的故事,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譬喻:我们在山间散步,她说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现在,我们泛舟湖上,她说这是英雄乘船夺取金羊毛的冒险。

“妈妈嫁给爸爸,我以后要嫁给一个大英雄。”

我刮刮她的鼻子:“现在哪有那么多英雄啊。嫁个爱你的、对你好的人,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说着,我看向马塞勒斯。

他温和地看着我,露出一丝微笑。

“有战争,就有英雄啊。”她稚气地说着,“谁最会打仗,谁就是英雄。”

她的话如此有逻辑,还如此严肃,令我乐不可支。

马塞勒斯把女儿抱起来,放在腿上,搂着她的小肩膀:“好,以后爸爸给你物色一个大英雄。”

我摇头道:“你别太宠她了。”

“明明是你最宠她啊。”

“爸爸最宠妈妈。”

我忍不住笑意,把一只花环戴到她头上。一路随行的奴隶奉上稀释的葡萄酒、无花果以及用面粉、羊羔肉和豌豆制成的馅饼。

湖上如此宁静。风吹过水面,带着一点点田野里青麦穗的气息,拂在脸上让人有些沉迷。几只鸭子晃晃悠悠地滑过水面,忽然一只潜下水去,一只也跟着潜下去;一只浮出水面,另一只便随之而出。

我真舍不得回罗马。要是盖乌斯能得空,也该来乡下住一段时间。

一只红蜻蜓落于船舷边的水面,翅膀簌簌抖动,在阳光下折射光彩。玛塞拉探身伸手去捉蜻蜓,却不慎落水。扑通一声,水花翻腾,她在水中激烈挣扎,随波沉浮。

我眼见这一切发生,头脑空白,连鞋也没脱,就扑进水中,向她游去。我虽然会游泳,但平常游泳时,都是在家中游泳池里,也不会穿着这么多衣服。实在没想到,水流灌入衣物之中,纠缠着身体,如此沉重,令我难以浮起。

我毫无准备,呛了口水,更是方寸大乱,恐惧向我袭来。冰冷的湖水涌入鼻腔,耳膜被水压迫得发痛。身体越来越沉,脑海变得模糊。水面浮动的光点距离越来越遥远,想要伸手去抓,却没有一丝力气。赫卡忒黑暗的长袍缠住了我的颈项,越勒越紧。

恍恍惚惚之中,有人游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腰,用臂膀托起我,向上游去,把我带离可怕的水面。重新吸入空气的瞬间,有种重生的感觉。

待到我被拉到船上,恢复意识,才发现下水救我的人是马塞勒斯。和我一样,他浑身湿透了,水珠从他的发梢不断滴落。

我咳嗽着,惊魂未定,陡然想起至关重要的事情:“玛塞拉呢?”

“别担心,她没事。有人下水救起了她。”

玛塞拉被抱到我身边。她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拉着我的手,抽噎着。

我这才定下心来,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马塞勒斯把一张毯子披在我身上,我用它把玛塞拉裹起来,以防着凉。萨福有多爱她的女儿,我就有多爱玛塞拉。

“幸好有你救我。”我也明白自己之前太心急了。好几名奴隶跟随我们出来,其中肯定有人通水性,能救玛塞拉。而我贸然下水,反而需要别人救援。

好在马塞勒斯没有责怪我的鲁莽行为。他安抚似的握住我的手,让我羞愧之余心生感激。

趁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我给了他一个飞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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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很多时候,玛塞拉被克丽泰带出去玩,我和马塞勒斯得以独处。

他教会我骑马,我们一起骑马去了无人的山间。由于衣着不便,女人骑马只能侧坐于鞍上【注4】,速度也不快。穿透叶片的阳光斑驳着绿色与金色。来自西南方的悠长午前风,吹送着麝香草和薄荷的清香。缚住马缰,缓行其中。就连马衔的咬嚼声和马鞍皮的摩擦声,也变得动听。

气味独特的百里香花丛中,嗡嗡作响的野蜂,抓住丰满的花蕊。我们在树下系马,走过草地,鞋面踏过番红花,发出极轻的破碎声响。

马塞勒斯是从不越矩的正人君子。但在那里,周围没有别人,我忍不住引诱他。一开始只是玩笑,后来却控制不住。欲/望不再沉睡,在身体里拍打着翅膀。新鲜湿润的草地上,有了床笫之私。

他的手在我发间游移,像轻抚花朵。我吻他,感到他喉结轻微的滚动,不愿错过他的任何表情。他的手探索着我的脸,然后是吻触。再然后,笨拙地摸索着解开我的衣裳。

裙子被撩到腰部,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他像一座倾倒的山,沉甸甸的重量令我感到踏实,仿佛要沉入身后温暖泥土的怀抱中。泥土的气息也那样宜人。大地在沉睡,在呼吸。露水吻过我的睫毛,绿叶下闪烁的阳光迷蒙了我的双眼。微风拂过天空,整个世界闻起来味道清新。脸庞被细密的水雾覆盖。他的动作宛如拍岸的潮水,时而急剧爆发,时而趋于静止。

结束后,我靠在他胸前,把头倚在他肩上,听着彼此长长的喘息,像收起翅膀的鸟。做/爱之后更渴望温情,就像鱼离开水之后更渴望水。爱情是多么奇妙。身在其中的人,每一个都错觉丘比特的金箭独为自己所铸,别人的爱不可能如此浓烈。

榆树的影子洒落在草地上,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此时此刻,罗马的那些繁杂事务被我抛之脑后。

“我把你带坏了。”我勾起嘴角。

“这没什么不好。”

他的鬓角上贴着汗湿了的头发,让我忍不住抬手理了理。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你现在依然是个小女孩。”他的声音略显低哑,却很悦耳,宛如指尖摩擦厚软的毛皮。

“我们做了这些,还是?”

他笑了,吻我。

早已过了孩子气的爱的年龄,但那一刻我仍沉浸于青春的欢乐,美好岁月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