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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Chapter 4

按照计划,雷必达作为执政官留守罗马,带着三个军团,稳定后方。盖乌斯与安东尼统率十九个军团,近十万人,越过亚得里亚海,向马其顿的腓力比城进军,讨伐“解放者”。

论兵力,双方大致相等。虽然我方的凯撒旧部在训练水平与素质上更为优良,但骑兵的优势还在对方。更困难的是,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有富裕的东方作为补给来源,而盖乌斯与安东尼劳师远征,若不能尽快拿下,补给很难长期持续。因此,布鲁图斯等人的策略是防守与拖延,而盖乌斯与安东尼希望速战速决。

谁都能看出这场战争的风险,胜负难料。但如果此时不出兵,再坐等地方势力扩大,则是养虎为患。

我身在罗马等待消息,不免担忧。按照出征前我与盖乌斯的约定,他每隔几天就会派人送来一封用线捆好封了火漆的信。其实,我知道信中的大致内容,因为他会确保其中没有任何可能引发我担忧的字句。但看到他的字迹,即使只有寥寥几行,我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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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迪娅作为新婚妻子,留在罗马,成了盖乌斯的住宅的女主人。不用陪伴马库斯时,我会去探望这位弟媳,她有时也来拜访我。一次,利维娅来找我商定投资事宜,我引见她们认识,聊起来颇为投缘。于是,我们三人常常在盖乌斯的住宅聚会。那是一段异常愉悦的金色时光。渐渐地,我把她们都视为妹妹。

克劳迪娅庄重而羞涩,嘴角总挂着一丝微笑,那微笑仿佛是她心灵的投影。睫毛既浓且黑,像孩子似的,透着一点孩子气。

与她熟悉之后,我曾私下里问过她与盖乌斯的关系。她虽单纯,却不愚蠢。她知道盖乌斯对她的相敬如宾其实是一种冷淡,但她不奢求更多。

“我知道,他对我并无多深的感情。”她垂下头,阳光照在脸上,温柔得像春天的蒲公英绒毛,声音也软如绒羽,“但我知足,不会贪婪地索求。塞墨勒由于贪求宙斯的真相,而被烧作灰烬【注1】。她要得太多。”

我不禁心生怜悯,鼓励她:“宙斯原本风流成性,即使塞墨勒不提出那样的要求,最终也逃不过被他抛弃的命运。而如果他们真心相爱,她也愿意努力付出,最终会有幸福的结局,就像赛琪与丘比特的故事【注2】。何况,你还比那赛琪可爱许多。”

她的双颊泛起薄薄的红晕,却是转开头去,从银盘里拈起一枚琥珀似的枣子,尽力掩饰着害羞。

见状,我不禁莞尔,诵出了阿斯克里皮亚底斯的一首小诗:

“炎炎夏日里饮一口雪水,对渴者而言何其甜蜜;

在冬日风暴之后迎来春季的暖风,对水手而言何其甜蜜;

但更甜蜜的是,当一幅被单笼罩一对情侣,

爱神的荣宠尽数赐予。”【注3】

她脸红得更厉害了。小夫妻的床笫之事,我也不便多问。

而利维娅,她像桥下的水流一样沉静。但又健谈,任何一个话题都能说得有趣,不过于轻浮。我知道,从私人立场而言,她当然希望共和派军队获胜。但她对盖乌斯与安东尼的赞赏,也应该不是全然谎言。她同时欣赏敌对双方,就像海伦在城墙上的望见的景象【注4】。

我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关于战争与政治的话题,在花园里谈论新出版的书籍、流行的诗歌。花园被克劳迪娅打理过,沿中轴排列着几座不同的喷泉水池,一端的华丽壁龛,做成水源的样子,里面安着雕像。四边的植坛内,黄杨和柏树被修剪成不同的造型,表现各种动物形象,常绿的细叶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是盖乌斯的一个朋友从东方学来的园艺【注5】。

我们穿着流水般宽松垂坠的长裙,坐在大理石柱子的凉亭里,旁边是一座水池。丝面软垫的长榻。女奴送来花冠。点心与微甜的埃及葡萄酒盛在船形或水鸟形的器皿中,漂浮于水上。就像一首诗的诗句:玫瑰花已摆好,还有新鲜的豌豆,头茬的豆芽,吃起来像浪花的小鱼,咸味软奶酪,莴苣那柔软起皱的叶子……

两名女奴分别弹奏小竖琴和里拉琴。伴着琴声,我们展开莎草纸卷,阅读希腊女诗人的古老诗篇:维奥蒂亚的缪耳提丝、坦戈拉的科林娜、善写祝酒歌的普拉刻西拉、被称为“女荷马”的阿缪忒【注6】,等等等等。克劳迪娅喜欢温柔娴静的风格,而利维娅对宏大的诗篇更感兴趣。偶尔,我们也自己写一点以助兴。克劳迪娅多选用萨福体,而利维娅倾向于六步格。【注7】还有一种游戏:我们让女奴随意说个简单的句子,例如“当春天开始时,寒霜消失”(sed simulatque, vere incipiente, frigidum gelu fugit),然后我们比赛,看谁能最先把它变得符合诗律,就像“春临而冰消”(ast ubi vere novo gelidae fugere pruinae)。【注8】

只有在这些时候,我会暂时忘掉对战事的担忧。那座花园是我们的柏拉图学园。我终于有所体会,为何柏拉图不像苏格拉底那样在广场上与人对话,而是在远避人群的城外的园林中建立学园,在橄榄林中漫步,头戴白芦、金银花和柠檬花的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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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闲聊时,利维娅提到,她在那不勒斯海湾有一座度假别墅,景色宜人。我一时兴起,提出可否去参观。没想到她立刻答应下来,翌日便带着我和克劳迪娅一起乘马车前往。

那不勒斯海湾,夏天清凉舒爽,冬天有温暖的气候和温泉,因此是备受罗马富人青睐的度假胜地。从苏拉时代起,能在这里拥有一座别墅,即显赫财力的标志。海边视野最佳的位置更是有市无价。只有当某座别墅的旧主人由于变故而不得不变卖房产时,才有新贵能晋身其中,购得一席之地。

利维娅的别墅建在青松覆盖的山丘上,占地宏大,面向大海,依海岸低缓的坡面梯次布局。人置身其中,可以从不同角度眺望碧波荡漾的海湾。别墅下的海滩也颇为平缓,下水走几步,水没过膝盖,水底没有贝壳珊瑚之类,赤足也不会伤脚。

利维娅带着我们参观了这座别墅。那天晴空万里,阳光鲜亮。白色大理石构成优雅的券柱式造型庭院,马赛克地板上装饰着鹿和半羊人。一切都透着祖传富贵的悠远气度。

一间餐厅向海岸突出,三面可以看到不同的海景。身在其中,感觉整座建筑都向明亮的阳光、带着咸味的海风与海涛的声响敞开。西南风把海浪吹向岸边时,浪花在露台下堆积破碎。就像那些古老的希腊庙宇,不仅有直接的日照,还有从大海反射的阳光。到处都有光。

别墅里的温水浴室很是宽敞,我们时常在此沐浴。墙面贴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中央是一泓清澈池水,反射的水光在四壁浮动。池水上漂浮着新鲜的蔷薇花瓣,湿润的空气中飘散着柠檬花香气息。站在浴池中,能望见广阔的海景,以及海岸上如珍珠般点缀着的或大或小的各式别墅。

据利维娅介绍,浴池的水来自附近的泉水。这一带海岸十分特殊,无论在何处往下挖掘,都很容易地见到澄澈的清泉,虽然离海如此近,水却不咸。

除去衣物和首饰,我把头发束成贝壳似的简单发髻,走下池边石阶,抱着条状的海绵浮板,在水中游动。水温适度,浸润肌肤。身体变得柔软轻盈,被水流托起,像熟透的果实。水流轻轻亲吻我的后颈,在我耳边呢喃低语。

四周水雾氤氲,湿漉漉的,大理石墙壁上凝结着水珠。到处都是水珠滑落、滴坠、碰撞、碎裂的微声,化为背景,令人舒缓平静。终于能暂时摆脱冗杂的世俗,我感觉自己就像沉在水下的百合花蕾,缓缓浮上水面,浮向阳光,舒展开来。

克劳迪娅最初有些害羞,犹如带刺的栗壳一样环抱双臂,似乎还不习惯向我们袒露身体。但我们很快让她放弃了裹胸和缠腰布,让她加入到沐浴中。

她适应之后,坐在池边的石阶上,双手撑放在身旁两侧,脚轻轻踢着水,像个小孩子似的,略略有些出神的样子。而作为旁观者的我,像一把没有刻度的尺子一样,难以用语言形容她的美丽。就像苏格拉底初见卡尔米德时的那种震惊【注9】。她宛如水泽中的仙女,秀润的长发水淋淋地贴着身体。晶莹水珠从她的肌肤上滑落,折射阳光,仿佛随时会变成宝石。盖乌斯面对这样的娇妻都不动心,简直不可思议。

我忍不住起了玩笑心思,忽然扬手激水。水花溅起,扑到她的脸上,她轻呼一声。只见她发丝上、睫毛上都是晶莹的水珠,更衬得眼眸明亮。

我抬起手,指尖碰了碰她长睫毛上的小水珠,笑道:“露水是仙女的肌肤。难怪维纳斯要诞生于水中。”

她又露出羞赧神色,咬了咬湿润花瓣似的嘴唇。

忽然,只听哗啦一声,有人从我身边的水中跃出,带起晶亮的水花,吓我一跳。然后,有什么东西戴在了我头上。

“给你一个惊喜。”竟是利维娅,她笑意盈盈。

我扶了扶头上用水仙编成的花环,也不由微笑。通常情况下,她总是老成端庄。我与她熟了,才发现她如此活泼的一面。

我挑眉:“你怎么过来的,我都没有发现?”

“屏住呼吸,在水下游近,你不会察觉。”

之前我便注意到,她游泳时轻巧自如,就像鱼儿在水中游动或海鸥在风中飞翔那样灵巧,仿佛没有重量一样。水面平静,只在她身后留下的羽毛似的微小波纹。

虽然罗马的男子大多都会游泳,公共澡堂也有专门的游泳池,但像她这样擅长的女子却是不多。

我问:“你水性很好,以前专门学过?”

她颔首:“以前乘海船出行之前,去学过。”

她作为独生女,没有兄弟,从小被父亲当作男孩教养,随父去过很多地方,异常见多识广。

我从未乘船远航,但幼时喜欢奥德修斯的海上历险故事,对此不禁好奇,便道:“不如等会儿给我们讲讲你的海上见闻。”

她微笑:“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既然跌到水里,那就不管是在小池里还是在大海里,我们义无反顾,只好游泳了。”

我便也同样引用了《理想国》:“但愿音乐家阿里安的海豚把我们驮走。”【注10】

说完,我趁她不备,捧水向她洒去。四处水花飞溅。为了防止她回击,我立刻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学她那样潜水游走。头顶水波晃动,无数细小的泡沫触碰到身体上,瞬间破裂。水泡破裂时的轻微力量,让身体像被羽毛轻柔拂过。

但利维娅很快追上来,拉住我的手,用柔软的肢体缠住我。她的身体轻如云烟,发丝在水波中起伏荡漾。我只觉空气用尽,努力晃动双臂,想让自己浮上水面。她像是察觉了我的心思,带着我上浮。跃出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如释重负。

见我们如此嬉闹,就连最娴静的克劳迪娅,也掩口轻笑。我们把她拉进水中,相互泼水,笑声、拍水声和水花一起四处飞溅。

嬉戏了一会儿,不免有些疲倦。我们离开浴池,坐在池边的榻上,享受把赤足放在石板上的清凉。两尊对称安放的雕像向水盆中喷水,形成小型瀑布,带着轻微的响声落下。我靠近雕像,把手伸向水盆,让水顺着手臂淌下。掺了羊奶而呈现乳白色的水流抚摸着肌肤,连最轻微的瘢痕也不会留下。

海风吹落了窗前挽起的红色纱帘。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我们全身都是玫瑰色的。又一阵风,那玫瑰色变成金黄色。我们也成了全新的。

利维娅说起她的海上见闻。多数女性只会注意海上气候、风物、饮食之类,而她能详细向我解释整艘船的运行和管理。她甚至在帆船需要人工动力时,去过船舱的甲板下面。那里昏暗、炙热、气闷,有大量衣不遮体的奴隶在划桨。整整五排桨,一排在另一排的上面。奴隶们像狗一样,两人一组,被项圈和锁链连在一起,脚被锁链铐在甲板上。他们按鼓点来控制划桨节奏和速度,跟不上节奏的人会遭受鞭笞。

我没想到,原来甲板下还有这样严酷的地狱,虽然这也并不多么令人意外。在罗马,统治与被统治,界限如此泾渭分明。就连此时我们享用的温水浴室,也是由奴隶们在高温锅炉房里把水烧热。只是我们不会看到,也很少想到。

利维娅的关注点和一般女性不同。她显然知晓许多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色诺芬的政治理论。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那个关于船长的寓言【注11】,她也从一艘巨大的海船中看出了统治需要的秩序。

她说话时,坐得离我很近,打湿的头发显得发色更深。我能嗅到一丝清淡的气息,像夏日雨后的花园。罗马女人多喜欢较浓的香气。但她身上这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不像香水,很是自然。我习惯了这种芬芳,就像习惯她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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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快地逝去。

远离罗马的政治漩涡,海滨生活就像阳光下凝然不动的大海,平静得让人难以想象水面下的暗潮与冬季肆虐的风暴。就像古希腊政治家梭伦的诗句:“雪和雹从云中下降,雷声走在闪电后面。大海被风掀起风暴,但它如果安静下来,便是万物中最温顺的。”

这段拥有丝绸般闪亮触感的金色时光,终结在战争结束时。前线的战报传来: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先后战败自杀,士兵作鸟兽散、纷纷投降,军官成了亡命者或雇佣兵。

布鲁图斯是共和派领袖,他的死亡与西塞罗的殒身一道,成为罗马共和制度最后的坟墓。罗马延续数百年的共和制度是一道冰川,最初在险峻的山谷中缓缓滑动,无声无息。流到开阔之处,逐渐显出壮观的力量。巨大的冰层上光芒万丈,瑰丽辉煌达到极点。但最终,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力量使它崩溃消逝,只留下平原上的残骸遗迹。

但这场战争的绝大部分成功与荣耀归于安东尼,因为盖乌斯在战时“病倒”。

为免除我的担忧,盖乌斯在出征前便告诉我,他不会真的生病。本来按照战前协商,他负责对抗卡西乌斯,安东尼对抗布鲁图斯。但他在会战之前就撤退,托词是因为他朋友的梦中预兆让他如此行事。于是,安东尼独自指挥军队,打败卡西乌斯。盖乌斯派人拦截并篡改了卡西乌斯收到的讯息,让卡西乌斯误以为布鲁图斯已经战败。卡西乌斯在绝望之下自杀,并不知道此时布鲁图斯优势尚存。

之后,盖乌斯索性称病,不参与前线指挥。与布鲁图斯决战时,盖乌斯只负责攻占敌人营地,而安东尼在前线率军作战,把逃兵追击到山里去。共和派军队被彻底击溃,布鲁图斯自杀。根据后来战俘的回忆,他自刎之前古希腊悲剧中的台词:“别忘了,宙斯,谁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注12】人们把这句话视为他对安东尼的诅咒,但我猜想那更多是在感叹命运的捉弄。

据说,安东尼对敌人的死亡表示惋惜。他将一件价值非凡的华丽斗篷盖在布鲁图斯的尸体上,还命人为其准备了体面的葬礼,将遗体火化,骨灰送到布鲁图斯的母亲手中。人们诧异于安东尼的宽宏大度,竟对凯撒的谋杀者如此仁慈。而我却知道,是安东尼先背叛了这些解放者。

总之,此次战争胜利结束,盖乌斯一切平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安东尼攫取了大部分胜利果实。但盖乌斯说他自有安排。我虽不满他总是瞒着我,但也无可奈何,习惯了他如此行事。

真正的噩耗,是利维娅的父亲在听闻布鲁图斯的死讯之后,为避免沦为俘虏,在营帐中命令他的手下把他杀死。

他的死讯传来时,我们还在利维娅的海滨别墅中。她伏在床上,不声不响。我与克劳迪娅在旁陪伴。直到夜深,我劝她先睡一会儿。她终于转过身,伸出一只发抖的手,碰了下我的手臂:“你能陪我吗?”

我点点头:“好的。”

于是,克劳迪娅离开了,丝绸裙子沙沙作响的声音消失在门外。奴隶熄灭其余油灯,只留下其中一盏,然后鞠躬离去。

利维娅独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呼吸让胸脯在亚麻被单下轻微地起伏。摇摇晃晃的烛光中,她像一个溺水者。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使她深陷在床单和枕头中。

我脱下居家凉鞋,在床上躺下,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我的方向,揽入怀中,阻止她散成碎片。她的发丝拂过我的颈项,能感到她的胸腔随着每一次呼吸而颤抖。

我抱紧她,希望给她安慰。渐渐地,她终于平静了一些,放松,缓和。

骤然间失去父亲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种空虚。痛苦的感觉还来不及侵入,心口连一丁点痛都没有,眼泪一滴也流不下来。就像坠落的伊卡洛斯,被推入黑暗,措手不及。

我体会过这些,从未告诉任何人。亚西比德在《会饮篇》中的譬喻:一个人若是遭蛇咬了,便不肯把他的感受说给别人听,除非那人自己也遭蛇咬过。因为只有遭蛇咬过的人才能理解他,才能原谅他的失常。

我开口,轻声道:“当年,我父亲去世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连我最喜欢看的《奥德修纪》也不敢看了,尤其害怕看到其中那一段:奥德修斯在冥府漫游时,遇到了他去世的母亲的幽魂。他急切地迎上去,希望能再拥抱母亲。但一连三次,她飘离他的手臂,像一个阴影,或梦幻。”

她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在听。我们长久地保持着静止的姿势,听着窗外的风声、海涛声。在我怀疑她是否倦极睡着时,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宛如咒语:“你会陪着我吗?”

“会的。”我握紧她冰凉的手。

终于,一滴泪水逃出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眸像死去的潮水。她看着我,面无表情。我只能抱紧她,错觉我们正向着无底的深海下沉。

之后,再无言语。窗外夜色黑如鸦翼。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合上双眼。我也闭上眼,不知不觉地滑入睡眠。

醒来时,天光放亮,身旁已经空了。身下触感平滑的亚麻床单略显凌乱,残留着体温。枕上还萦绕着那种若有若无的清香,利维娅特有的气息。我拉开被单,胸口触到清冷的空气。

卧室的壁画是尼罗河的水绿色。拂晓的天光在上面浮动,深深浅浅的绿,宛如光影变幻的湖面。室内油灯燃尽,风吹过层叠的白纱帷幔,极轻微的海鸟鸣叫从远处传来。

我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只见大海在徐缓的潮水中悠然翕张。一轮湿润的旭日袒露于海面,冉冉上升,抖落夜色就像抖落发稍上的水珠。

“你醒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转身,只见利维娅穿着服丧的束腰黑裙,下摆垂落在地,像一朵黑色的花绽放在黎明的天光里,带着露水的气息。

她微笑,声音低而清晰,像一个合格的女主人:“请到餐厅来用早餐吧。然后,我们该回罗马了。”

她神色如常,依然是那个理智、端庄的少女。就像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我便也不再提起。

只是她脸上柔和的笑意中似乎少了一些什么。那到底是什么,无法形容,看上去仿佛隔着一层烟雾,像一支曲子缺少某种音调。我只能暗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