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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hapter 4

四月一日,凯撒率军抵达罗马。

在此之前,罗马的贵族们大多惶惶不安,尤其是曾与庞培交好的人。一些平民百姓也担心军队就像蝗虫,会把所经之处洗劫一空,罗马城将沦为第二座特洛伊【注1】。罗马就像一只失去舵手的船,在风浪中四处冲撞,随时可能触礁。

出人意料地,虽然凯撒的军队很快控制了罗马,但军纪严明,不曾扰民,甚至清除了为祸已久的街头黑帮。城中的治安从未如此良好。

民众的紧张情绪得以缓解。从屠夫到教师,从陶工到医师,从自由民到平民,甚至那些虔诚的犹太人,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凯撒。当凯撒在罗马广场进行演讲时,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整个广场挤满了崇拜他的人群,就像发现鲔鱼的渔人麇集于海滩【注2】。无论是神庙的台阶上、会堂的屋顶上,还是楼房的阳台上,皆是人头攒动。还有许多士兵站在广场周围。他们戴着羽毛头盔,披着猩红斗篷,胸前的青铜甲片闪闪发光,腰侧佩着短剑。

卡尔普尼娅也来了。我向她走去,只见她和维斯塔首席贞女坐在一起。浓密的长发盘在头顶,穿着朴素,这不像她平日的风格。奴隶在她们身后撑着阳伞。伞面在她们雪白的肌肤上投下淡蓝的阴影。

走近时,正听到卡尔普尼娅玩笑道:“现在凯撒是‘人民公敌’【注3】。如果以后我也连带成了罪犯,逃到维斯塔神庙,你可要庇护我。”

贞女微笑:“好。”

“如果我被判了死刑,你得赦免我。”

“好。”

“如果我没钱吃饭了,你得养我。”

“那你得把酒戒掉。”

卡尔普尼娅作势嗔道:“看在诸神的份上,你不能对我如此无情。”

这时,贞女抬眼看到了我,不再言语。卡尔普尼娅招呼我坐到她身边另一侧。刚坐下,便听到有人高喊:“凯撒来了!”

广场上陡然安静下来。只见凯撒并未乘坐马车或轿子,从圣道上步行而来,穿过广场,走向演讲台。并无护卫开道,但人们不约而同地为他让路,如同被特里同的号角所驯服的海水【注4】。

他微笑着走过,不时与簇拥在近旁的平民握手,亲切地向他们致意。那些被他唤名的人,无不受宠若惊。他在高卢征战多年,竟还记得这么多平民的名字。

他登上演讲台,站在众人视线的焦点处。数年不见,他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身材高大,宛如一座石碑。身着紫边托加,袍袖长到手腕。神情坦然,宛如和煦的冬阳。让人想起荷马的诗句,“他像一位温和的父亲”【注5】。虽然未穿铠甲,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仍像铁甲般包裹着他。

他朗声道:“感谢诸位朋友来到这里,听我这个‘人民公敌’的自我辩护,而不是赶往希腊【注6】,向那些已经放弃了意大利的高贵的议员们举报我。”

这小小的幽默,让很多人都露出微笑。

他的声音很诚恳:“我相信,谁都不喜欢战争,尤其是不得不亲身作战的人。我和我的战友们一道,在高卢征战了八年,离开罗马九年。在偏远的高卢,我们远离家乡和亲人,冒着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这并非什么‘甜蜜的事业’【注7】。难道我们不想呆在罗马享受人生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事物,罗马都有:金钱、美酒、权力、名誉、浴场、戏剧、竞技会,晴暖的天气、流水般的宴会、一掷千金的赌局,以及世界上最好的罗马女人。”

最后一句话,让大家都笑了。凯撒的演说和他的写作风格一样毫不矫饰。不是属于学究或律师的语言,而是属于平民和士兵的语言。

只听他话音一转:“我选择背井离乡,留在高卢作战,是希望能为罗马做点实际的事情,而不是呆在元老院里高谈阔论。我做到了。我和我的战友们,征服了野蛮的高卢,让高卢全境成为罗马的领土,洗刷了三百多年来每个罗马人的耻辱【注8】。天佑罗马!”

他拉起托加袍罩住头【注9】,展开双臂伸向天空:“诸神眷顾罗马!”

人群沸腾了。“罗马!罗马!罗马!”呼声像滚动的鼓点,席卷了整个广场。

卡尔普尼娅轻嗤一声,低声评价道:“越是没有头脑的平民,越是神灵的狂热信徒。”

我瞥了一眼首席贞女,她神态平静,看不出半点不悦。我尽量用客观的语气道:“凯撒是大祭司【注10】,并成功利用了这一点。”

待呼声平息下去,凯撒低沉的声音传开:“但令我难过的是,当我和我的战友在高卢浴血奋战时,不但要提防高卢人的利箭和长矛,还要忍受敌人对我的恶意中伤。他们在罗马诋毁我。利箭和长矛只能伤害肉体,我并不畏惧。而恶意的诋毁损害了我先祖的名誉,让我难过。更令我痛心的是,这些敌人之中,有些还是我曾经的友人。”

他深深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些,我都默默忍受了。但三个多月前,我忽然被宣判为人民公敌。这对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犯了什么罪吗,竟然人人得而诛之?原来,我的敌人不仅是想剥夺罗马人民赐给我的荣耀,甚至还想剥夺我的生命。诸位朋友们,这是什么时代、什么行径!【注11】”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让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在众人的屏息静听中,他略显低沉的嗓音,有种难以言喻的说服力:“我的朋友们,如果你们是我,会引颈就戮吗?即使我甘愿如此,我的战友们怎么办?他们曾为罗马浴血拼杀,却因我而牺牲名誉。我只能反抗,也必须反抗。就像爱好洁净的蜜蜂【注12】,它只愿安安静静地收集蜂蜜。但如果你夺走它视若性命的蜂蜜,它就会蜇你,虽然这等于自杀。

“我的敌人不是庞培,也不是正在希腊招兵买马试图扼杀我的人,而是任何试图毁灭罗马的人。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我的朋友马克·安东尼,是今年的平民保民官。保民官,是为争取平民的利益而设定的,法律规定其人身安全神圣不可侵犯。当我被宣判为人民公敌时,安东尼身在元老院,试图为我据理抗争,却被众多议员恐吓。他连夜离开罗马,才幸免于难。这不仅是对他的侵犯、对我的攻击,更玷污了罗马的传统和法律,践踏了公民的权利。当保民官都有生命危险,谁来保护平民、为平民说话?

“那些高高在上的议员们,他们认为自己天生高人一等。权势和财富都是他们的,留给民众的只有顺从和贫困。任何想要改革现状的人,都会遭到迫害。朋友们,你们还记得吗,昔日,身为保民官的格拉古兄弟【注13】和萨图尼努斯【注14】,由于施行改革,是如何被贵族残忍地杀害!”

这番说辞太具煽动力,立刻在人群中激起声势浩大的浪潮。一波波声浪回荡在广场上众多大会堂和神庙之间。平民爆发出了对贵族和富人的敌对甚至仇恨情绪。连我也被吓了一跳。

“凯撒是想煽动罗马?”我有些惊异。

“是啊,他是个出色的煽动者【注15】,像出色的乐师熟悉自己的乐器一样了解罗马平民。”卡尔普尼娅淡定地摇了摇扇子,“这些民众,可能各自都有小聪明,但当他们形成一个群体时,就成了傻瓜,不善推理却急于行动,只会被极端的感情煽动,需要被好话哄骗,被眼前的利益取悦。他们不知道,看上去越完美动人的,越是可怕。”

的确,这些民众,是有着一百万只爪子的巨型动物,却只有一个大脑。此刻,这个大脑就是凯撒。

“他们对两类事情,最易激动。一是针对外国人,二是针对贵族和富人。”我轻声道,“所以,根据前者,凯撒以高卢战争的胜利来取悦民众。针对后者,他把矛头指向贵人派。这是挑起内战的最佳理由。”

“不错。”她微笑着,用扇稍拂了拂耳坠上的珍珠。

待民众们洪水般的呼声退去,凯撒继续演说:“为了罗马,我希望争取到更多的友谊,而非更多的仇恨。我随时欢迎敌人弃暗投明,成为我的朋友。过去之事,无论是怎样的恩怨,一概既往不咎。”

那些曾得罪过凯撒的人,此时定然松了口气。我也意外,凯撒竟如此轻易地宽恕了所有人。但或许,这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他很快就要赶去希腊与庞培作战,稳定的后方很重要。还没到适合清算旧账的时候。

凯撒道:“我唯一确定不移的敌人,只有一个。”

“是庞培吗?”台下有人大胆地问。

凯撒摇头:“请允许我引用我所佩服的西塞罗的一句话:一个人是他自己最大的敌人,通常如此。【注16】”

这个小小的幽默,让不少人露出了微笑。广场上的气氛轻松了些。西塞罗公开反对凯撒,已经随着庞培离开了罗马。但凯撒却仍声称自己佩服他。

台下又有人高声道:“那您会赦免西塞罗吗?”

凯撒道:“当然。我佩服他的文采和口才,随时欢迎他改变主意,回到罗马。我会张开双臂,热情拥抱他。不仅是他,任何人,无论之前做过什么,只要他愿意与我和解,都是我的朋友。担任公职的人,也可以继续担任原职。我绝不公报私仇。”

民众感动于他的宽容和仁慈。

这时,一个穿着土气的男子挤过人群,试图登上演讲台,被士兵拦住。他仍不死心,操着带方言口音的拉丁语,高呼道:“尊敬的凯撒,我是外省的公民,千里迢迢来到罗马,有冤情向您申诉。请不要赶我走,我已无处可去!”外省总督在任时,常常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因此,外省人来到罗马向当权者申冤的情况,并不罕见,但通常最后不了了之。

凯撒示意士兵们放开那名男子,对他道:“过来吧,请告诉我你的冤情。”

那人急忙大步走上演讲台,捧着一卷羊皮纸,递到凯撒面前。惊/变就在这一刻发生。只见寒光一闪,那人从羊皮纸卷中抽出利器,向凯撒刺去。

士兵们立刻涌上去,试图制止这名刺客,但为时已晚。刺客被按倒在地之前,匕首没入了凯撒胸前心脏的位置。凯撒被扑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整个广场鸦雀无声。难道凯撒这样轻易就死掉?阳光忽然强烈得令我有些晕眩。人群开始骚动。就在这时,凯撒站了起来,拔出插在胸前的匕首,扔在地上。竟毫无血迹?我愣住。

他面向民众,掸了掸带紫色宽边的托加,微笑道:“幸好我听从了朋友的建议,今天穿了皮革护胸铠甲。”

演讲台后面正是元老院。那一刻,阳光把雪白的大理石墙面和屋顶上的金箔照得光华灿烂。他就站在这片辉煌之中,宛如神o。

“天佑凯撒!”一个人高呼道。

很快,千百个声音汇聚起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天-佑-凯-撒!天-佑-凯-撒!”高亢的欢呼声响彻广场,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也加入其中,击打着兵器。这狂热的气氛,宛如埃特纳火山【注17】爆发。

他们崇拜他,宛如崇拜神灵,不在乎已经有多少人因他而死,也不在乎将来还会有多少人为他而死。仿佛作为献祭给神o的牺牲,也是一种荣耀。

凯撒举起手,示意安静。台下兴奋的人群很快平静下来。

他看着被士兵踩在地上的刺客,平静地问:“你为何冒着生命危险来杀我?”

那人面如死灰,却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半字。

凯撒挥了挥手:“放他走吧。”

这一句话,实在让人不能置信。连刺客也睁大了眼睛。

“不,您不能放了他。”一个士兵愤忿道,“他差点置您于死地!”其他士兵也嚷嚷着要求处死刺客。

凯撒摇头:“纵然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难道您不想知道,是谁在指使他?”

“出于各种理由想杀我的人,实在太多。就算知道了这次是谁,并无意义。‘要时常宽恕他人,而绝不宽恕自己’【注18】。”凯撒淡然道。

如果这只是出于虚伪,演技也未免太过高明。难道,他是真的不以为意?这种看似超脱的冷漠,让他宛如披上了坚固的铠甲,无物可以伤害他。

就这样,他当场赦免了行刺他的人。台下的民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被他伟大的仁慈所打动。和年轻时曾有“屠夫少年”【注19】之称的庞培相比,凯撒简直是美德在人间的化身。这将助他掀起英雄崇拜的狂潮。

“你可别以为他是精明。这方面,他真是个傻子。他能原谅所有敌人,除了他自己。”卡尔普尼娅对我道。

我一时不知能说什么,只能缄默。

首席贞女忽然问:“你当初怎么会选择嫁给他?”

卡尔普尼娅微笑道:“他与我有过约定,婚后彼此都享有充足的自由。”说着,她握住了贞女的手,两人亲昵地窃窃私语。

演讲台上,立着一些真人大小的英雄雕像。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凯撒也会跻身其中。我远远地望着他。在我看来,他更像一只不可测的巨兽。而在他身后的元老院,已是风雨飘摇、不堪一击。名存实亡的共和国,其实已然结束。暴风雨正在酝酿,有什么即将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