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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 4

与庞培订婚的晚宴,母亲亲自筹备。

我如何衣着打扮,她也全程指挥设计。沐浴之后,用橄榄油按摩,洒上香水。穿上绯红色的薄长裙,坐在冰凉的大理石椅子上,任由女奴把我的头发盘起,编入丝绸发带。有人在我面前捧着兽面镜。从镜子里,看着自己漠然的面容,以及女奴在我头上忙碌的双手。只听到珠子镯子轻击的叮当微声,嗅到香水的气息。

忽然,我从镜中看到了盖乌斯。他站在门口,静静望着我。我正想转身唤他,母亲按住我的肩:“别动。”

再看向门口时,他已不见踪影。我只能继续坐着,任人妆扮。女奴取出驼毛笔,蘸上润肤霜,扫在脸上。又换上更柔软的鹅毛笔,施了胭脂。蔻尔膏描出狭长的眼线。孔雀石绿刷上眼睑。另有女奴跪在地上,负责染指甲。

珠宝匣中,盛满各种饰物,几乎要满溢出来。母亲挑了副小巧的耳环,为我扣上。耳坠垂下的珍珠,点点碰着颈侧。又拣出一挂璎珞发饰,小心翼翼地戴在我头上,以免弄乱发丝。末了,指尖拨一拨水滴状宝石,她满意地点点头。

一切完成之后,镜中人很陌生。如此,易于隐藏那个软弱的自我,在这华美的铠甲下化身为另一个人。

母亲微笑:“你虽不及茱莉娅的美貌,但胜在有优文塔斯【注1】的祝福。”她就像朱诺,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女儿当作礼物送出【注2】。但我自有计划,不会任由她摆布。

宴会上,一桶桶美酒被打开。它们来自南方各大酒庄,包括欧庇米安年制的特级佳酿【注3】。母亲命人把小喷泉池排空,灌入大桶大桶的头榨葡萄酒【注4】。有人摔倒在池中,醇酒浸透了衣衫,宛如鲜血。大理石地板上汪着一滩滩紫色酒渍。

母亲的本意,是让我把庞培灌醉,并获得他的青睐。但她失算了。他看我的目光,与看其他女人并无不同。对此,我并不意外。我知道自己无法与茱莉娅相比,青铜在黄金面前黯然失色。但母亲有些焦虑,就像未能把奥德修斯引诱到岛上的塞壬【注5】。

她当机立断地改变了策略,让我把庞培引到卧室,“在床上享受爱情【注6】”。我表面上答应下来,先进入卧室,然后让一个女奴把庞培请来。

这个房间经过特别布置。一盏巨大的枝状烛台,缠绕着金色的葡萄藤。烛光闪烁,如星光点点。

乌木大床的每根床柱,都雕着隐含色/情意味的神话场景:欧罗巴骑在牡牛上,丽达被天鹅拥抱,潘神追逐女仙……珍珠白床幔,装饰着珍珠和宝石串成的流苏,点缀花环。床上有成堆的长枕短枕。衾n是来自东方的柔软织物,多得就要淌下来。上面铺洒着石竹、茉莉、晚香玉和玫瑰的花瓣。奢华如阿塔罗斯的卧榻【注7】,果然很适合自荐枕席。

我坐在一堆零乱的绛红色丝绸中。少顷,庞培进来了。女奴掩上门离开,只留下我与他。

他坐到椅子上,神情平静,显然没有被灌醉。我朝他微笑,笑得勉强。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道。

我明显地松了口气。我要让他觉得,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牺牲品。

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甘松香气,是茱莉娅喜欢的香味。不知能否勾起他的回忆。

“我不喜欢你。”我像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大声道。

他一怔,淡淡笑了:“很多人不喜欢我,甚至恨我。但很少有人敢于直说。”

“我不喜欢你,因为你虐待妻子。”

“是茱莉娅告诉你的吧?”他似乎并不意外,“果然,你听信了她的一面之词。”

“你还有别的说辞?”

“你知道吗,她曾把自己已经怀了五个月的孩子打掉。”

我愣住。这次反应不是做伪。

“果然,你不知道。当然,她不可能告诉你。她总是把自己伪装得楚楚可怜。”

我皱眉:“这不是真的。谁都知道,之前那次怀孕,她是因为你,才不幸地失去了孩子。”

茱莉娅怀孕时曾提到过,她之前失去过一个孩子。此事广为人知,我也有所耳闻。传闻的版本大多如此:在一次暴动中,庞培的托加袍溅上血污。他换下托加,让一个奴隶把它送回家清洗。茱莉娅看到血迹时,以为庞培遭遇了不幸,在悲痛中流产,失去了孩子。【注8】

当然,事实不可能是这样。茱莉娅不会因为庞培遭遇不测而伤心如斯。我曾私下猜测,流产或许是因为庞培的虐待。但庞培讲出一个截然相反的故事版本。

“她不想生下我的孩子,喝药打胎。”他语气淡然,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她直接告诉我,她是故意杀死孩子。她故意激怒我,逼我打她。她成功了。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之后,她的那些情人便会愈发怜惜她,以为我是个禽兽不如的虐待狂。既然她想要这样的虐待,我就成全她。”

我沉默了。

“你为何要害她?”他忽然问。

我怔住,不解地看着他。

“我已经查到,那封告密信,是你所写。”他的声音很冷漠,仿佛事不关己,“她临终时,让我发誓,绝不为难你。这令我感到疑惑,因为我没有理由要为难你。所以,我作了些调查。”

被当面拆穿骗局,我一时有点心慌意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低下头,哽咽道:“我对不起茱莉娅……”

“为什么?她视你为挚友,你却出卖她。”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心爱她。但我身不由己……母亲为了让我的弟弟成为凯撒的继承人,极力讨好凯撒,包括这次我的婚姻……之前,也是凯撒授意,让我成为茱莉娅的好友,以便探听她的秘密。他不放心她……”

“凯撒?”他愕然。

我落下泪来:“母亲迫使我写下那封告密信。我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我对不起茱莉娅……”

他沉声逼问:“你是说,一切都是凯撒的策划?他为何要害自己的独生女儿?”

“他利用茱莉娅来对付你。她维持着那么多情人,都是为了凯撒的利益。但她渐渐对你产生感情。这超出了他的控制。所以,他想利用我,来替换她的位置。他让我告密,应该只是希望你得知真相之后,主动与茱莉娅离婚。没想到,最后会这样……”我泣不成声。

庞培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她对我有感情?不,不可能。我那样虐待她,她恨我……”

“她害怕爱上你。她不敢,也不能。她为此厌恶自己,苦苦挣扎。”

他盯着我,厉声道:“你在撒谎。”

他那律恩凯乌斯【注9】似的目光,仿佛把我看穿。有一瞬间,我几乎想要承认。但我成功掩下了惊慌的情绪,迎着他的目光道:“信不信由你,但我没有撒谎。”

他叹了口气:“的确。你没有理由撒谎,来对凯撒造成不利。”果然,他是在虚张声势。我险些中计。

四周太静,听得到夜风拂动纱帘的微声。他看上去太过平静。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计划彻底失败。

忽然,他道:“我不会娶你。”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坦白地告诉我。我知道这次订婚只是一场戏,由凯撒与庞培联袂演出,在观众面前维持虚伪的和睦。他们心知肚明,未来的决裂不可避免。但彼此都未准备充分,暂时不会轻举妄动。所以,他们还需要在表面上维持联盟,共同对付克拉苏。所以,庞培表面上不会反对联姻的计划,以示与凯撒并无嫌隙。而凯撒也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是这出戏里的一个道具。

但这种戏中的默契是不能说破的。就像善眩人【注10】的奇妙机关,一旦揭穿就索然无味。实在没想到,庞培会直接告诉我。他是因为茱莉娅,才一时心软吧。

我再次松了口气,如蒙大赦。

“睡吧,我不会碰你。”他说。

只有我们同床睡一夜,我才算完成任务。而他也可以维持表面上与凯撒的良好关系。

我们躺下了,分别在大床的两侧。但我睡不着,一直睁着眼,透过纱帐,望着用青金石粉涂抹的天花板,思绪游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但他忽然轻声道:“你会做梦吗?”

静了刹那,我回答:“有时会。”

“你会梦到下雪吗?”

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但我还是如实道:“没有梦到过下雪。”

罗马的冬天通常不会下雪。我只在叙利亚见过雪,那时觉得新奇。但从未梦到过下雪。

他喃喃自语:“有时,我会梦到下雪,梦到自己仍然年轻,骑着马,在战场上。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就像当年在本都【注11】。很奇怪,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厮杀声、兵戈声却震荡着大地。天气很冷,我在雪中望见一团辉煌的光芒,那里充满热量。我奋力鞭打坐骑,向它冲过去。它就在我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怎么也追不上。终于,我成功地冲了进去,融入那辉煌之中。

“我开心极了,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幽暗的卧室里,不再年轻。体力下降,视力衰退,我像过季的果实,熟透之后只能等待无声的腐烂。世界变得陌生,或许注定属于更年轻的人。但我不想像这样无声无息地滑向坟墓。即使是死,也该有更痛快的收稍。”

我不知他为何要对我说这些。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他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据说,他年轻时容貌俊美,酷肖亚历山大的雕像【注12】,辉煌的战绩令他扬名四海:在西班牙,他消灭了马略的残余势力;在意大利,他镇压了奴隶暴动;在地中海,他清剿了横行的海盗;在小亚细亚,他吞并了本都、叙利亚和巴勒斯坦。那是他的巅峰时代。

但属于他的辉煌,已成为过去。如今,比他年轻的凯撒,在高卢战争中取得接连胜利,势力崛起。正如他年轻时所说,崇拜初升的朝阳的人,比崇拜夕阳的人更多,即使夕阳曾以光芒恩泽大地。【注13】

我忽然有点可怜他。

“以前,我还有茱莉娅。虽然她恨我,我也恨她。但我醒来时,她睡在我身边。我们之间的恨,让我觉得自己仿佛还年轻。只有年轻人,才有如此意气用事的感情……”他的声音里,带了自嘲的笑意。

我忍不住转身看他。昏暗的烛光下,依稀见他眼睫间一点湿润的光。

我知道自己成功了。死亡是一重加冕礼,让死者在记忆里永恒。他悼念的,是他的青春岁月,他的昔日荣光,和他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不曾得到,所以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