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女生小说 > 荣耀之路 > 15、Chapter 2全文阅读

15、Chapter 2

复仇的时机,终于来临。我一直计算着日期。离茱莉娅的分娩,已经很近。我写了封匿名信,并用了点手段,确保庞培看到它,但无法查到它来自何处。

信中讲述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茱莉娅有不少情人,暗通款曲。最近和其中一人私通怀孕。她买通医生,把受孕时间提前,让丈夫以为孩子是自己的。为了避免泄密,她还暗中把知道内情的贴身女奴打发走了。

而这封信的作者,是她的充满嫉妒的情人之一。在字里行间嘲笑着庞培的无能。为求逼真,我还用色/情小说的口吻,提及了茱莉娅身体上的某些私密特征。我曾与她一起沐浴。

庞培在见信之后,找不到茱莉娅的贴身女奴,唯一的求证办法,就是去找当时确诊她怀孕的医生。医生虽被她重金收买,但在庞培的逼问之下,不会再守口如瓶。最后,庞培不得不相信这个故事。

成为“皮条客”【注1】,或许庞培还能容忍。但妻子怀上情夫的孩子,还瞒着他、想让他抚养,无疑是巨大的丑闻。墨涅拉俄斯或许能原谅妻子的私奔【注2】,却不可能亲自抚养她与情夫的孩子。只要庞培还有点自尊,即使不杀掉妻子和奸夫【注3】,即使不像阿特柔斯一样残忍地报复【注4】,也不会轻易放过。

茱莉娅已临近分娩,不可能打胎。而一旦生下孩子,等待她的就是漫长无尽的痛苦之路。

-------------------

但我没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当天半夜,我从睡梦中被唤醒。我还躺在床上,有点迷糊,马塞勒斯已坐了起来:“怎么了?”

站在床前的女奴,提着一盏蓝色玻璃灯,灯光也染了微微的蓝。她对我禀报道:“庞培家来人,说他们家的夫人早产了,难产。虽然孩子生了下来,但夫人眼看快不行了。她要求见您一面。那边已经派了马车来接,请您尽快上路。”

茱莉娅快死了?一时之间,我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梦中。马塞勒斯道:“我陪你一起过去吧。”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理由反对。他作为庞培的亲信,也该过去。

我们匆匆穿好衣服,出门坐上四轮马车。罗马城内,马车只有在夜里才能畅行无阻【注5】。奴隶挥着鞭子,高大的塞萨利马【注6】拉着车一路飞驰。

我向车窗外望去。白日里嘈杂的街道,此时唯有夜风穿行。月亮像浮在幽暗水面的一块薄冰,即将融化。风渐渐增大,浓云遮住了月光。不知哪户人家的狗吠叫了几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人。几声帕尔拉鸟的鸣叫,更增添了不祥之感【注7】。

夜晚的罗马城,和诸神一道陷入沉睡。宛如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注8】,废墟沉没于海底。

茱莉娅。这个名字带来的厌恶感,像苹果里的蛀虫。车窗外的黑暗,与弥漫于心的黑暗不谋而合。心底那头蛰伏已久的怪兽,正在苏醒。

马塞勒斯握住我的手,安慰道:“露西娜【注9】会保佑她的。”

他以为茱莉娅是我的朋友。我靠向他怀中,没说什么。

--------------------

进入庞培家大门,一路灯火通明,气氛压抑。下人神色惶然,匆忙迎我们入内。

所有人都快步走着。柱廊上,一盏盏吊灯内燃着香料,香气浓郁得有窒息之感。灯光映着墙上的壁画,融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彩。斑纹大理石在脚下延伸,同样的纹理逼面而来,仿佛在被什么追逐。裙角擦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响。

待客厅中,庞培坐在软榻上,双脚/交叠,两手抱膝,头埋在两膝之间【注10】。那佝偻的身影,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马赛勒斯上前安慰。庞培握住他的手,瑟瑟颤抖:“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她……”

“不是你的错。最明亮的灯盏,注定要最先熄灭。但人们会记得它耀眼的光芒。命运女神的决定,连朱庇特也无法改变。”马塞勒斯轻声道。

我在心底嗤笑,毫不同情。难道庞培不是把茱莉娅推上死路的直接凶手?

我能想象事情的经过:见信之后,庞培怒极,与茱莉娅发生争执,可能还动了手。她因此早产,生命垂危。或真心,或假意,他后悔莫及。

一名女奴引我上楼。茱莉娅的卧室内,挂着几重洁白的亚麻布,以隔去分娩造成的秽气。空气中浓重的薄荷油、柠檬气息【注11】尚未散去,也掩盖不住丝丝血腥气。

茱莉娅处于昏迷状态。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更衬得脸色雪白,毫无生气。宽大的床上,被衾n及枕头吞噬的她,看上去如此纤小。

女奴们忙着端出浸血的水盆和纱布。我拦住一个女奴,询问茱莉娅的情况。

她含着泪,颤声道:“医生说,已经不行了。”

她就要死了。大仇得报,我却没有丝毫喜悦。就像竞技比赛中的轮空者【注12】,胜得那样轻易和侥幸,毫无荣耀可言。走到床前,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情复杂。恨到极处,却又轻飘飘地没了着落。

即使是现在,她如此狼狈,看上去依然是美的。以前的她娇艳如蔷薇,现在便是在被雨水打得零落的花蕾,有种脆弱的凄美。按照希腊人的看法,美与善总是结合在一起,谓之神性【注13】,那么她的身上一定可以发出善的光芒。但我提醒自己,她是戈尔贡【注14】。

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她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眸,依然是海水最深处的蓝,定定地看着我。她翕动双唇:“你来了。”

我微笑:“是的,我来了。”

她艰难地发出指示,让其他人都出去。真巧,我也有话,想单独和她说。待室内只剩下我与她,她断续道:“有一件事,我对不起你……”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告诉我,你是我的杀父仇人,想得到我的宽恕?不用白费力了,我不会宽恕你。”

她明显一愣,随后,唇角浮起一丝哀凉笑意,眸中亦浮起微微泪光:“果然,果然……我的事,是你告诉庞培的吧?”

我点头:“不错,是我写信告诉他的。我料到他不会放过你。”

没想到,她缓缓吁出一口气,仿佛得到解脱:“那么,我所做的错事,都已得到惩罚。我不怨你。”

“你不怨我?你有什么资格怨我?”真是荒谬,我冷笑,“你不忠于你的丈夫,怀上情夫的孩子,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现在得到的惩罚,不过是为此事付出的代价。而你对我的杀父之仇,这笔债,你以死偿还,还远远不够。”

她却苦涩地笑了,声音轻若游丝:“神对我的惩罚,我愿意领受……但,你的父亲,不是我害死的。”

“真可悲。死到临头,还要欺骗?”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当时,我只是雇人去威胁你的父亲,让他保守秘密……但那个人潜入你家时,令尊已经去世。”

我自然不信:“你的女奴看了你的信,你的谋杀计划清楚地写在上面。”

她看着我,以怜悯的目光:“她根本不识字……我怎么可能冒险把谋杀写到信里,留下证据……我一直厚待她,她却出卖我。你相信这样的人?”

不,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脑海中一片混乱,心慌意乱。我伏在她枕边,颤声问:“那谁是凶手?”

我能感到,无形的生命力正像流水一样,从她体内流逝。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忘记这件事吧……”

我握住她的肩,以乞求的语气:“告诉我,你告诉我!”

她看着我,目光温柔:“我是自作自受,不怨你……我死后,你不要自责……”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挽留她的生命。

“枕头底下,有我的护身符……请把它,交给布鲁图斯……告诉他,我请求他,帮助我的父亲……”

我的手探到枕下,触及硬物。是一枚新月形的护身符【注15】。每个女孩都有这样的护身符,但她竟然在婚后仍保存着它。忽然之间,我懂得了她。从未像此时这样懂得她的心意。

她的呼吸越来越轻,目光宛如蒙上一层雾气:“我死后,父亲会伤心吗……”

“会的。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爱你。”我哽咽道。

她似乎微微笑了:“你也是……”这是她最后的话。

她不胜重负似的阖上眼。长睫垂下,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再也没有睁开。

房间里,忽然变得好安静,空气仿佛凝固。我知道,睡神的孪生兄弟【注16】带走了她。从一个梦中醒来,又到另一个梦。那一刹那,我仿佛看见,无数透明的蝴蝶【注17】从她体内逸出,纷纷飞离。有的如泡沫般消失在空气中,有的翩然融入窗外夜色,有的透壁而去,无声无息。她终于摆脱了沉重的残蜕,化身为蝶。

这就是死亡。它像一道闪电,以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另一个宏大深远的世界。那里只有亘古不变的律法,终将接纳每一个人。那虚无,也将湮没我。

我走下楼时,噩耗已然传开。庞培仍静静坐在榻上,像冰冷的石像,了无生气。马塞勒斯在他身边,尽量给他安慰。下人进进出出,忙着准备丧事,一片混乱。

我询问一个女奴:“孩子呢,情况怎么样?”

她起初支支吾吾,不肯说。直到我逼问,她才压低声音道:“是个男孩,但身体畸形。医生说,活不了,得做好葬在家中的准备了【注18】。”

“是因为早产么?”我问。

她摇头:“医生说,即使正常分娩,孩子也活不久。”

难怪茱莉娅认为,她受到了神的惩罚。我的心情,不知是更轻松,还是更沉重。

“你走吧。”我道。女奴立刻离开了。

我独自立在廊上,背靠着砂岩柱子,望着列柱中庭内的大片盛开的虞美人。夜色中,火焰般的花朵红得妖艳,近乎不祥。就像方才在产房中的殷红鲜血……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像缺水的鱼。

我只是把真相告诉庞培,不是吗?就算告密者不是我,总有一天也会是别人,不是吗?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不是我的错。但最终,这些借口都无法让我自欺欺人。唯一能让我好过些的,是茱莉娅临终时的话:“我不怨你。”

本是我向她复仇,但现在,我所能倚赖的,只有她的宽恕。真讽刺。

这次复仇,彻底沦为一场闹剧,并以悲剧收场。就像斯忒西科罗斯【注19】的故事中,希腊英雄们在特洛伊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战争,抛洒无数鲜血,到最后才发现,被帕里斯带到特洛伊的,只是海伦的幻影。而真正的海伦远在埃及【注20】。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静止了。

“该回去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身,向马塞勒斯点点头:“回去吧。”

马车上,我们相对静默。依稀听见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有固定的节律。靠在车厢壁上,感受到来自四肢百骸的倦意。

“他很爱她。”马塞勒斯打破寂静。

他在说庞培和茱莉娅?我只知道,他虐待她,令她痛苦,并最终导致她的死亡。当然,她也不爱他。无论爱是什么,爱不可能是相互折磨。

我嘲讽地轻笑:“他会再娶,或许新娘更年轻。他还会爱上其他人,除非不能遇到更好的。”

他沉默。我很快察觉了不妥:他也是在前妻难产去世之后再娶,新妇更年轻。

我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没什么。你说得对,庞培也会再娶。”他很平静。

车窗外,东方的天色浅了下去,曙光呼之欲出。夜色转淡,逐渐透明起来,像烈酒中掺入清水。

但对我而言,复仇的道路上,一切又回到原点。夜还这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