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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Chapter 5

当我抵达时,斯克瑞波尼娅正在寻欢作乐。

她的宅邸并不大,但豪华得宛如波斯王宫,让人想起赫拉克利德斯记载的那种:宫中的三百美人在白昼熟睡,只为在夜晚醒着,当灯火通明时,她们随着竖琴的悠扬乐声,欢歌起舞。

我步入大厅,四周是黄铜灯柱的森林,高大的枝状烛台排列两旁,燃着星星点点的烛光,更像作为布景而非照明。日光被一重重从天花板垂下的薄纱帷幔遮挡,半明半昧,角度巧妙的光线穿行其间。到处充满了各种鲜花、藤蔓和枝叶,还有养在金丝笼中的鸟雀。

大厅正中有一座方形的浅水池,以蜂蜜色的大理石砌成。起初,我以为池中闪着光的晶莹之物是水。走近才发现,竟然是粘稠的玫瑰香膏。透明的香膏,以大量玫瑰花瓣和香料制成,足有淹没到膝盖以上的深度,洒满了玫瑰花瓣,芳香宛如六月的玫瑰园。

几名少男少女头戴花环,在池中嬉戏,互相泼溅玫瑰油膏,笑声不绝。他们发如金丝、唇似石榴,全身肌肤涂抹得细嫩滑爽,新雪一般亮得晃眼。素净的亚麻衣衫,软、轻、透、薄,烟雾般地笼在身上,被香膏打湿,半透明状地贴着身体。他们似乎毫不在意,连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都未发觉,依然笑着闹着,林间小鸟般的天真无邪。

而此间的主人,斯克瑞波尼娅,坐在池外的松软坐垫上,弹着竖琴。我会弹琴,也见过许多人弹奏,但没有一个人演奏时有这般成熟诱人的风韵。在她的怀抱中,琴身宛如恋人婀娜的身体:臀/部如沙丘起伏,腰部收窄,往上再变宽,圆润如美人肩,然后是曲线优美的背颈。仿佛这不是在演奏,而是在与恋人调情,撩动每一个甜美的乐音。

我走近她站定时,她才停止弹奏,起身迎上来。只见她身穿宽松的裙子,带搭扣的松紧线在胸部下方把衣衫束紧,丝绸随着她的动作颤动,宛如荡漾的牛脂与凝乳。丰富的长发以发带束拢,乌云似的堆在后头。

她看向我,眸光在我脸上转了转,展开一种贵气的惊讶式的微笑:“亲爱的渥大维娅光临寒舍,真是稀客。不知哪位殷勤的神灵把你送到这里。”

“是那有翼的幸运之神,”我也展开笑容,“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她明显放松了警惕。

我并未立刻回答,转头看向那些仍在池中嬉戏的少男少女,等待她的解惑:“这些是……”

“你一定听说过关于我的传闻。是的,我有许多情人,这些年轻的奴隶也是我的枕边人。”

我有点意外,只听说她喜欢男人,不知还有女人。

她毫不避讳地坦言:“男人和女人,各有各的好处。阿佛洛狄忒斯既是男神,也是女神。【注1】”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不以为意,笑盈盈地看着我:“你有爱过一个女人吗?和女人相爱的妙处,是与男人在一起时无法体会的。”

“你会同时爱许多人?”我不免想起马塞勒斯对于我和索菲娅。之前我以为马塞勒斯彻底欺骗我、从未爱过我,但索菲娅的话让我有所动摇。

她耳边一双冷绿的宝石耳坠轻轻摇曳:“为何不会?占有欲过强的感情,其实是由于自身的缺失,才会迫切希望得到弥补、不肯失去。那是一种病态。一个完整的人,不需要通过投射感情对象来填补内心的缺失,他们只追求彼此的幸福快乐,而不强求占有。”

她的这番新奇理论,闻所未闻。但我来此的目的,不在于此。

我打起精神,笑着附和了她几句,继而道:“上次,你说你喜欢我买过的那种衣料,我一直记得。昨天,我听说一个黎巴嫩商人那儿还有几匹存货。价格不低,但也是物有所值,我买了下来。你若真心喜欢,我便差人给你送来,别和我客气。只是,我不太确定你是否真的喜欢,毕竟上次是盖乌斯让你来和我说那些话。”

她一怔,笑容暗了下去,仿佛云层遮住了太阳。但她很快恢复自然,按了按发髻:“你说什么呢?我说的自然都是真心话,哪有人叫我说什么。”

我亲切地挽住她的手臂:“你别不承认,连盖乌斯都承认啦。他说他打算最近就开始筹备与你的婚事。这就是我给你带来的好消息。以后我们就是姻亲了,你何必还瞒着我一个孕妇?”

果然,她的神色松动:“你不怪我就好……”

真相的帷幕拉开,露出黑暗而不祥的洞穴。我的心沉了下去,像一颗坠落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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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盖乌斯的宅邸时,克丽泰已经在那里。我把她打发出去购买一件我先前看中的首饰。

待她离开,我立刻叫人找来先前马塞勒斯家中负责管理仓库的奴隶。一番严厉逼问,终于使他跪地承认,是克丽泰取走了剩下的那匹衣料。她命他守口如瓶:如果有无人问起,只能说是马塞勒斯取走的。

原来,自始至终,便只有我买下的那两匹衣料:一匹被我制成衣服,另一匹被克丽泰取走。克丽泰让人把它做成衣服,放进马塞勒斯前妻的遗物中,故意让我发现。至于索菲娅,她从未有过那样的衣料。这一切只是为了引我跳入陷阱。

另一个奴隶供出的消息:克丽泰在下人里用很多钱收买人心。据说,几乎每个奴隶都得过她的好处,金额从几十第纳瑞斯到上千第纳瑞斯不等。若有不肯服从于她的奴隶,便会被她撤走。虽然我时常给她赏赐,但她不可能积蓄那么多财产。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显而易见。胸中涌动着冰冷的绝望,无底的深渊在我脚边裂开。

家庭聚会的晚餐被我取消。玛塞拉和马库斯由嬷嬷带着,在楼上用餐。我坐在空荡荡的前厅里,食欲全无,那种等待带来的空虚与惶惑全然填满了胃部。

窗外天色渐暗,雕像、建筑与树木渐渐隐没在夜色里。两名女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点燃黄铜灯架上的十几盏油灯,未发出一丝声响。

我注视着油灯。这种莲花灯,底座是陶制,灯盘由轧成花瓣状的金属构成。上面有几个孔,一个孔用来注油,并保证空气流动,其他的用来穿灯芯。女奴为灯盏添上油,上好的蓖麻油,光焰明亮而烟气小。

火苗轻微地跳跃,光环散摇曳着多姿的色调。前厅里弥漫着金色的光。

克丽泰的性格,我了解。她不可能轻易招认,即使动刑也很难让她开口。在保守秘密方面,她比埃阿斯对于刀矛更加牢不可破【注2】。但我知道她的弱点。

终于,她回来了。我看着她步步走近,直到距离缩短到一臂之间。洁白的亚麻长裙束着她的腰身,肩带上绣着莲花纹,与脚上那双灯芯草凉鞋一样,是最常见的款式。无论何时,她总是这样低调,不引人注意。以往,我忽略了她。

她呈上买回来的珠宝首饰。但我丝毫不在乎首饰,直接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肌肤柔嫩细腻,并不亚于我。

我的声音比往常更温柔了许多:“上次我给你的护手膏,是用天鹅脂、蜂胶、杏仁油和药汁调理的。可还用得习惯?”

她垂着头,一贯的温顺语气,无可指摘:“那是再珍贵不过的赏赐,我非常喜欢,感激您的慷慨。”

把奴隶当牲畜使唤,那是低等的奴隶。真正富贵家庭中的上等女奴,尤其是近身伺候的,需要皮肤细嫩,才能合格,不让手上的茧子触疼了贵族女人的肌肤、刮伤了轻软的丝绸。

“我一向没把你当成外人。你是我的亲信,我的朋友,我最倚重、最离不开的人。”我诚恳道,“你的女儿现在是个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了。你也知道,上个月我帮她订了一门亲事,男方是皮革商人的小儿子,健康开朗,人品可以信赖。等她结婚时,我会送上一份厚礼,作为嫁妆。

“很多人的想法,就像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人在天性上本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当奴隶,而有的天生就应该主宰他人。但我并不赞同。你的命运绝不仅仅是一个奴隶。我本来打算再过几年就给你自由,你会成为我庇护之下的自由民,有属于自己的房产。

“我自问待你不薄,从未苛责,给你的权限和待遇远超过其他任何下人。我甚至给了你六名奴隶,作为你的财产,任你差遣【注3】。我以为这会换来忠心,却不料饲养了一条贴身的毒蛇。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根本不该相信你。”

她抬眸看向我,目光里闪过惊讶和一丝惶恐:“请您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冷笑:“不用假装了。我知道你早已被盖乌斯收买,你们设计圈套,让我以为他对我不忠,不是吗?”

她坚持否认:“我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情。我对您的忠心,神灵可鉴。”

“如果你说实话,我不会连累你的女儿。如果你说谎,她会生不如死。”我冷冷道,“你知道是我杀了马塞勒斯。对你的孩子,我会有半点犹豫吗?你别用她的性命来做赌注。”

我的话宛如利箭刺进她的胸口,让她的身体瞬间紧绷,眼睛睁大,双唇微启,似乎有些话快要嘴边,挣扎着即将涌出,但发不出声音。

沉默如有千钧重量。她终于开口:“我认罪,只求您不要伤及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是我,是我嫉妒您有幸福婚姻、美满的家庭。我取了那匹衣料,制成衣服,放入马塞勒斯前妻遗物的箱子里。但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与其他人无关。”

“与盖乌斯无关?”我根本不信,“你哪来那么多钱,去收买人心?”

她答不上来。

“如果你再继续撒谎,你的女儿会沦落到妓/院。你怀疑我做不到吗?”

她终于崩溃了,眼眸中溢满泪水。那晶莹的液体,缓缓滑下她的脸颊。摇曳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泪珠闪闪发光,她看起来几乎称得上美丽,绝望的美。

她哽咽着,仿佛说出口的每个词都无比艰难:“我承认,的确是您的弟弟……但他这么做是为您好……”

我怒极反笑。即使在这种关头,她仍不忘替盖乌斯说话。他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如此忠心耿耿?

她的双手捂住泪痕斑斑的脸,无助地喃喃:“我很抱歉,是我对不起您。但我……”

我打断她的辩白,讥诮道:“但你忍不住被他重金收买?”

“不,不是的……”

心中闪过猜测:“难道,你对他有感情?”

她没有回答,站立不稳似的身形一晃,那一瞬间的神色足以让我看清答案。初见她时,我随口把她取名为克丽泰,却不料一语成谶。她的确是克丽泰,那个神话中暗恋阿波罗至死的少女,化为盛开的向日葵。

我命人把她关进地下室,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

她是我最信赖的人,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但她背叛我,欺骗我,伤害我。我就像一棵苹果树,失去了所有的果实。

望着灯架上闪烁不定的油灯,我的血液结成了冰,疲惫不堪,双眼微微合上。我同她的关系,以及与盖乌斯的关系,如同一根琴弦,被鲜血化成的利刃斩断。伴随着断弦迸发的声音,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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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悄寂,女奴进来给灯盏添了一次油。灯芯嘶哑作响,火苗舔舐着我的心尖。这些燃烧的火焰,究竟从而来。普罗米修斯给人间送来火种与知识,开启了世人的悲剧之源。

无知是一种幸福。你不知道的东西不会伤害你。但我知道了,从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终于,盖乌斯回来了。最近公务繁忙,他时常回来得很晚。是日亦然。也许他提前听闻了风声。即使没有,我坐在这里等他回来,也是极为罕见的,他不会察觉不出丝毫异样。

但他平静的神色,就像一张难以捉摸的面具。我无法读懂,除非他想让我读懂。

他径自走到我面前,微微垂眸,长睫投下的浅淡阴影,随着油灯的光线轻微晃动,宛如一只蝴蝶的亲吻,让他过于清冷的容貌柔和了许多。

“盖乌斯。”我柔声唤他。

他抬眸的刹那,我看进他的眼睛。在那深郁之中,有一丝我所惧怕的东西。我试图在其中寻找线索,我想知道答案。但矛盾的是,答案只会带来灾难。

“我都知道了。”我的声音很冷,很陌生,“索菲娅、斯克瑞波尼娅和克丽泰,她们都承认了,是你设计了我。你借我的手,害死了马塞勒斯。”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无波:“我不否认自己做过些什么。但索菲娅对你撒了谎。我之所以要杀她,并不全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替你复仇。”

看来,他布置在我身边的耳目比我想象的更多。他已经知道索菲娅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嘲讽他的虚伪:“复仇,什么仇?”

“她勾引马塞勒斯,他们相爱了。”

“相爱?”我冷笑,“你还想骗我?”

“你如此天真,真的相信他们并无私情?马塞勒斯为何在你怀孕的时候,瞒着你去见她?”

“因为她骗他,说她快要死了,想知道关于女儿的情况。”

他目光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令人喘不过气:“如果是这样,他为何不与你商量?你抚养了玛塞拉,并非不通情理。又或者,他为何不写一封信告诉她关于女儿的情况,而要亲自前往?你知道,那天晚上他留宿在索菲娅的别墅,你认为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振振有词,我却不会动摇。马塞勒斯是否欺骗我,或许不得而知,但盖乌斯对我的欺骗确凿无疑。

他继续道:“玛塞拉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曾经同床共枕。旧情复燃并非难事。”

“不,索菲娅说,玛塞拉不是马塞勒斯亲生……”

他不以为然地轻嗤:“你真的相信这一面之词?马塞勒斯没有那么蠢,如果玛塞拉不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可能毫不怀疑?”

“马库斯也不是他的孩子,但他从未怀疑过。”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我不能置信:“知道什么?”

“他知道马库斯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我与他谈过,他接受了。如果他真的爱你,怎么可能如此平静地接受、没有半点不悦?他接受,是因为他对你有愧,他的心中有索菲娅。”

这个可怕的假设,没有半点证据,我不愿相信,也不会相信。

“不要相信妓/女的谎言,她们太擅长做戏。索菲娅恨我要取她性命,也怀疑你与马塞勒斯的死亡有关。她挑拨你我的关系,一箭双雕。现在,你从爱情的角度看这一切,就像笔直的东西在水里看上去会变得弯曲。”

我不语。他凝视着我,我因那双冰蓝的眼眸而心中一凛。他的声音仍然那么平稳镇定,清澈得宛如黑暗中的水晶:“马塞勒斯对你的感情,更多是一种补偿心理。他把前妻的死亡归咎于自己,而在你身上他看到了前妻的影子,因此想要补偿你。至于爱,索菲娅更理解他,更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

“而你所爱的,也并不是他,而是你的幻想。你把他当成一株风信子,把它养在你认为最合适的花盆里,并按照风信子的特点去精心培植。但他其实从来不是风信子,而是一棵牛膝草。”

多么动听的言辞,多么有理有据。若是其他人,恐怕已经相信。但我知道他何其擅长操纵、蛊惑人心。他骗我太多,我不会再掉入陷阱。

他的每个音节都如斧头般冷静锐利,劈开一切:“‘从很小的迹象中得出很大的推论,导致我们跌入自我欺骗的陷阱。’【注4】你从未经历过真正的风雨,一直生活在那些关于爱情的玫瑰色幻想中。透过那游移的薄纱,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他抬起我的下颔,“你应该学会长大了,渥大维娅。”

泪水涌出,视野模糊。

“在他死时,你也未曾如此伤心。”他轻声道,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困惑,“为什么他值得你如此难过?”

我没有回答。他不懂,他坚硬的心不会懂得。

但他的指尖那么柔软,触及我的脸颊。泪水划过他修长的手指,消失在掌心:“我是为你好,虽然你现在理解不了。”

我厌恶地后退一步,甩开他的手:“你害死了马塞勒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大概是终于看出了我的坚定,他的神色有瞬间的茫然,仿佛虽然能轻易创造出无数个面具,却找不到最合适的那一个。

我转身想要离开,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我无法抑制,嗓音高亢如夜枭,从未如此失态:“任何远离你的地方。你是我的仇敌,我恨你!”

他抿着嘴唇,脸上像是蒙上一层薄冰。摇曳的灯光下,那是一张完美的空白面具,可以勾勒出任何形象。我就像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提到的那个可怜人:他把一只幼狮带到家中饲养。那幼狮十分可爱温顺,宛如无辜的婴儿。但当它长大之后,露出嗜血的本性,毁掉整个家庭。【注5】

他开口,犹如沉睡的猛禽睁开了眼睛,背后的影子犹如庞大的怪物:“来人,把她捆起来,送上马车。”

几名奴隶应声而来,用绳索把我捆住,押上停在门外的马车。原来,他早就预备好了。我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

“姐姐,不要逼迫我伤害你,”他语气冷淡,双睫微垂,扇形的睫毛落下阴影,“还有你的孩子。”

我被击中软肋,浑身颤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用他们来威胁我?”

“我不想威胁你。但你这样动气,只会伤害他们,包括你腹中的孩子。你知道,我能做出任何事情。”他举起右手,指尖摩挲过我的脸颊。于我而言,他的触碰就像一个滚烫的烙印,饱含耻辱。

我停止挣扎,咬紧牙关。马车驶过深夜里寂静的城市。

他要把我送到哪里?如果他要杀我,一切都会做得不留痕迹。曾经,我从不怀疑他不会伤害我,就像我的左手不会故意伤害右手。但现在,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已没有什么可以确定。

我彻底安静下来,心中抽紧,像小鹿屏息倾听猎人的弓箭声。

最终,马车停下。我面前的地点并不陌生:帕拉丁山上的别墅,我曾与他多次幽会的地方。

“姐姐,我们到了。”他平静道,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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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被盖乌斯软禁在此。曾经,这是我们秘密的乐园。现在,它成了冰冷的囚笼。四周的墙壁仿佛在步步逼近,压抑得令人窒息。

我曾试图逃跑,但从未成功。即使深更半夜,也有女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所有出口都配有看守。由于怀孕,身体笨重,也给行动造成不便。纵然毫无胃口,不得不努力咽下食物,为了那个会被称为波斯图穆斯或波斯图玛的孩子【注6】,也为了我自己。

仇恨是何其痛苦的体验。就像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就像在脚下栽种荆棘。每一棵树都失去了绿荫,每一处泉水都变得污浊。灵魂难以同时容纳、滋养爱与恨这两种感情,它们相互对抗,无法和平地共处一室。

盖乌斯,昔日我最爱的人,现在我最大的敌人。爱与恨的裂隙之间,玫瑰的种子浸于芬芳的毒水中,开出病态的甜美花朵。我和他本是同根生的植物,却最终在地面上长成截然不同的花与叶。

我诅咒他,嘲讽他,辱骂他,穷尽一切我所能想到的恶毒语言。他无动于衷,冰蓝的眼眸眨也不眨。那种绝对的冷静,让我相形之下宛如一只疯狂的蝎子,被他人鞭打至愤怒,又在狂乱的复仇中刺伤自己。

“你以为这样一直囚禁我,就能像驯化动物一样驯化我吗?”我质问。

“你会想通。”

我冷笑:“早已无可挽回。”

他那么冷静,仿佛毫不在意:“我看不出有什么无可挽回。那只是你现在的感觉。”

“你疯了!”

他的手指托起我的下颔,声音低沉:“现在你恨我,只是因为你恨自己。你无法承担后悔的折磨,于是把愤怒的矛头转向我。如果你真的那么爱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决定杀死他?你所关心的,只有你自己的情绪,你从未真正在乎过他的想法和感受。是你选择杀死他,不是我。”

我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余生不该是一具被盲目的仇恨所填充的稻草人。”他放缓了语气,神情如此肯定,如同神庙中最虔诚的信徒,“你会想通的。”

最终,我放弃了。我不能像小孩子受伤那样,在啼哭中浪费时间。即使我此时获得自由、到处述说真相,告诉人们是他害死了马塞勒斯,也不会有人信我。即使有人相信,也帮不了我。

唯一能帮我的人,是那个在罗马能与盖乌斯分庭抗礼的当权者,安东尼。真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

于是,我习惯了保持沉默。只要盖乌斯在我身边,沉默总能寻求到沉默,宛如漫长的空白拷问。仿佛谁先说一句话,就有什么东西会粉碎。

纵然如此,他依然不明白。他自以为是地试图弥补,各种礼物源源不断地送到我面前。那些昂贵珍奇的无用之物,就像富有贵族的随葬品,再多也挽回不了任何。

其中一条红宝石项链,是我曾经很喜欢的,但因为太贵,没有买下。现在,他把它送到我面前,亲自为我戴上,撩开我肩上的发丝,放下挂坠。冰凉沉重的宝石,触及胸前的肌肤,几乎窒息了我。曾听人说,男人选择项链给女人作为礼物,是想要锁住女人的心。但这条项链,落在我身上,像一道绞刑的血痕,一条蜿蜒噬人的蛇。

他低头亲吻那宝石,然后亲吻我。我侧首避开,他没有强迫,只是凝视着我,像祭司从占卜的征兆上寻找答案。

“你想要什么?”他再次询问。

我终于放弃沉默:“什么都可以?”

“只要对你我无害,只要我能得到。”

我的声音空虚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连自己都诧异:“我要一尊马塞勒斯的雕像。”

这不难办到。只要经济条件允许,罗马人总会花钱为自己和家人制作雕像。越富有,雕像就越多,显赫的贵族可能拥有成百上千的雕像。虽然马塞勒斯对这毫无兴趣,仍然留下了十几尊雕像。他死后,我命人把所有雕像和画像收进地下室,不见天日。

而现在,一尊他的半身像送到我身边,置于厅堂内。虽然希腊人喜欢美化他们的雕像,但罗马人追求写实,又尤其擅长制作半身像,所以半身像与真人总是相差无几。这尊雕像也是如此,再现了十年前的马塞勒斯:神情严肃又不乏温和,肌理细腻。鬓角、前额、鼻尖、颧骨、下颌,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平滑优美的骨与肉起伏着,仿佛随时可能从大理石中复活。

但他不会复活。我杀了他。阿波罗诱骗他的姐姐狄安娜,让她亲手杀死她的恋人【注7】。狄安娜因此憎恨阿波罗。从此以后,太阳和月亮不再有交集,月亮始终会在太阳升起前离开,降落前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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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的夜晚,我便擎一盏油灯,在这座宁静的囚笼里徘徊,穿过柱廊,从一个厅堂到另一个厅堂,用手中灯火驱逐昏暗与阴影。

罗马正值炎夏,信风代替了从台伯河吹向大海的凉风。夜里比白日凉爽得多,更多的人在夜里宴饮活动。站在山上露台,向下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遍布富人居住的区域,宛如天上星辰。但那些自由与欢乐,我无法触及。

曾经,我自以为生活圆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而现在才明白,我不过是蜷缩在壳中的软体动物,一旦壳被打破,风浪席卷而来,命运由不得我。

坐在石凳上,赤足贴着清凉的马赛克地砖。偶尔一阵风吹过,灌木丛发出沙沙声响。站起来,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最终总会不知不觉来到马塞勒斯的雕像前。驻足,伸出手,触摸石像,就像触及记忆和死亡。死亡从来不是爱的终结。如今我才确定无疑:我爱他。现在,这爱栖身于冰凉的雕像,它是我最珍贵的作品,被雕刻,被凝视,被追忆,被祭奠,被尊为神龛上永恒的纪念。

躺在床上,我也辗转反侧,很难入眠。即使把头深深埋进枕头,感觉到的仍是自己的脸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

一天深夜,终于昏昏沉沉快要陷入睡眠,恍惚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神智仍在是否醒来之间挣扎,吃力地睁开眼,只见一线月光照在床前,有些晃眼。于是又阖上眼。寂静中,听得到风吹过帷幔的声响,那是厚重的布帘。意识摇晃着,像被水面波纹推动的一片叶子。

似乎有人来到我身边,站定,俯身。一只手轻轻覆上我的额头。那一刻,我庆幸自己如此疲惫,疲惫得睁不开眼,也就不必面对现实。睁开眼,确认是他,又能说什么?除了我单方面的争吵,毫无意义。

于是我装作睡着。那微凉的触感,如山间泉水。最终,我沉沉睡去,走入梦境的森林。

梦中天色暗沉沉的,下着雨,从屋檐上水帘似的往下落。淅沥的雨声神秘地响着,宛如预言。我在童年牛首街老宅的天井前庭,蹲在水池边,伸手拨动涟漪。

水面映出一个模糊人影,在我身后。我一惊,以为是马塞勒斯,骤然起身,却见到了父亲。

父亲,他的相貌在我记忆中早已模糊,唯有凭借雕像与画像才能残存一二印象。而现在,他就在我面前。

他的手落在我肩头,轻柔却坚定,仿佛一旦被碰过,就会永远感受得到他那只手的指引:“水是最柔软之物,从不反抗,从不强硬。把手放入水中,只会感到轻柔的抚慰。流水如果遇到障碍,它会绕过,但最终依然达到目的、汇入大海。”

“您是说……”我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

“如果你被困住,就看看水吧。”

我垂首凝视在雨中泛起涟漪的水面,在其中望见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