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断云冷眼看着杯茶汤。
赤蝎足为赤勾教养来的杀手组织, 尤其精通药理。这药应当为赤蝎足的配方，无色无味，兑水仅仅多点苦涩，非常适合下在酒茶之。曲断云只是稍尝一点, 舌尖便一点点麻痹来。
如果迎光细细查看, 能看到茶汤内极不眼的悬浮粉末。常人没有那般好的视力, 叫光影一遮，这点马脚约等于无。
曲断云在引仙会受过不少训练, 能尝出那点细微的差别。这药性不小, 万一药茶入口, 饶是他内功深厚，也是要被麻倒片刻的。更别提他方才心不在处, 要是被麻倒哪怕几个瞬息，都可能坏。
……好在有人提前传信。
或许这一次, 师父口的“天命”站在自己身边,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勾。
各个客座的位置都是固的，曲断云的瓜果盘下压一张不眼的字条。字条上仅有四字, 字体工整漂亮——
【茶有诈】
吴怀行狂妄冷酷，如今半个屁股坐上教主之位，却没有与曲断云公开唱反调。他掌心一转，真气吸来一个歌女，当下将手茶灌下去。那歌女挣扎几下，继而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陷入极沉的昏睡。
他思索片刻，故技重施，将那六碗酒茶尽数灌与他人。歌女们惊慌失措，好在没再有人出, 似乎只有吴怀挑的那碗下药。
吴怀一张脸登时阴云密布。
“怎会如！”一个胖护法惊叫，“管儿的呢？”
旁边一个瘦麻杆三步两步上前，径自双膝跪地：“属下该死！可、可这药材酒浆，确为本人天南地北寻毫不相干的商队，私下进的货。究究究竟如何出的差错，属下也——”
他还没说完，一柄长剑自他眉心穿过，直接将他的头颅戳个对穿。吴怀轻描淡写地拔.出剑，冷笑一声：“采买物资的消息都守不好，蠢货。而堂堂赤勾，添官府巡查，却连两袋子药都保不平稳，更是蠢上加蠢。”
听到这句，不远处负责戒备的长老顿时汗如雨下。这次吴怀刚举剑，曲断云一真气冲来，剑刃顿时歪几。
“今日是赤勾教的日子，见血是为不吉。”曲断云语气温而不失坚，“吴教主还是趁早收手吧。”
吴怀紧咬牙关，脸抽动一下。他细细擦干剑上的血，俯视台下噤若寒蝉的赤勾众人。日头越升越高，仅存的一丝微风消失无踪。漫天骨铃安静地悬在铁斩丝上，如同一颗颗被悬挂在外、俯视地的眼珠。
“罢。”吴怀慢慢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有胆子药倒这么多人，我倒想再会一会……”
他没说完这句话，几阴寒真气激射而出，直接洞穿几个无关紧要的歌女与下仆。有些地位的教内人士还好，底层的教众围在外围、不明就里。如今被内骚乱一激化，他们便不明就里地簇拥叫嚷来。
死人香即将烧尽，吴怀脚下仍是缥缈云烟。他长剑一扫，身边杯盏尽成飞灰。随吴怀未走动，他站在宿执的画像前，紧盯院落那些个为数不多的入口。
阅水阁的人没有吭声，个个执笔记录。曲断云坐回原来的位置，下人递的水筒喝口水，看着没有制止吴怀的意思。
不远处，密室。
“走！”花惊春听闻喧哗声，当即下令。
时敬之不紧不慢：“花护法在教内人手不少，没人给个确切讯号？”
“人多眼杂，容易坏。”花惊春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狠戾。“哪怕失败，现今也没有回头路。番不成功便成仁，能死在赤勾之地、宿教主画前，死也值得。”
时敬之没再发问，只是将旗子一卷：“赤勾有你这等侠义之人，确实不到亡的时候。”
花惊春短暂地笑下，踩着义肢冲出密室。她身边不过残留十余人，着实是一场豪赌。时敬之刚要跟上，便听闫清急：“掌门，沈朱姑娘还没回来。咱们是否该留书——”
“不必。”时敬之头也不回，“我知她在哪，也晓得她在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沈朱已然到达赤勾藏宝库。
她脸上没惯常的轻松表情，指尖还沾着一点未干的墨迹。破解入门机关时，沈朱特地将手指搓上衣角，将那点墨迹彻底擦个干净。紧接着她似乎想到什么，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里面一页残纸被她扯下来撕碎，洒在郁郁葱葱的冬青之下。
那残纸缺失的，正曲断云收到的纸条完全一致。
即位仪式当日，贵客在席，赤勾其他区域的防备比平日薄弱得多。藏宝库是赤勾存放顶级古物的场所，就算仍有重兵把守，若是新任教主出，处高手也不会坐视不管。高手离开，她好歹应付得来。
……然而要是“劫走吴怀”一发展得太顺利，沈朱的时反而不够。
枯山派只想要吴怀泥像，泥像不是什么贵重物，然不会藏在藏宝库。而一出，今赤勾的守备只会更加严密，她再无得手的机会——“进入赤勾藏宝库搜索”这种，哪怕他们卖下天的人情，花惊春也不可能答应。时敬之自己的命危在旦夕，更不会帮她做这等代价巨的麻烦。
那么只能把水搅浑，让外头那群人多争取些时，来个斩奏。至于之么……奏成继续留，奏不成不跑掉。
沈朱咬住闭气环，轻手轻脚解机关。她绕过十数个巡逻的教徒，把自己挤入一个极狭窄的通风口，终于到藏宝库的最外围。
四下无人，她脱去掩人耳目用的赤勾衣衫，露出方便行动的贴身劲装。室内阴暗，她燃根术法火折，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摆放端正的藏品，寻找自己的目标。
可惜外围古件儿昂贵新奇，稀少却谈不上。眼看时过去一炷香，沈朱咬咬牙，再次屏住呼吸，开始解通往层的禁制。密密麻麻的咒倒映进她的双眼，也遮不住她双目炽热的光。
【阿朱，精炼乌疏矿可是门手艺，一般人做不得。】记忆的母亲面孔已然模糊，【咱们村儿全指着这吃饭呢。等你长，娘手把手教你。孙家庄、王安口的法子，都是咱们村偷学的。】
【偷的？】
【偷得形，偷不。咱们沈合村的乌疏软甲，可是进过宫的好东西。阿朱这么聪明，长肯比爹娘都出息。】
【嗯！】
……然而无论是孙家庄还是王安口，亦或是她土生土长的沈合村，都依次毁灭于奇异的“天灾”。沈合村被抹除那一日，村内正好是庆典，而她与父母吵架，这才赌气跑老远。
小孩子气性，脾气没的也快。幼小的沈朱走得腹空空脚底泡，只得扭头往家走。她老远便看到跑出来寻她的父母。
父亲刚看到她，整个人松口气，差点瘫坐在地。
母亲又急又气，偏偏狠不下手揍她：【熊孩子，就晓得到处乱跑，不怕给人拐。】
沈朱那日穿草鞋，草鞋上沾满磨破的血迹。母亲看心疼，便在她面前半蹲下，张开双臂：【过来，娘背你。今晚回去，咱们——】
可惜沈朱永远没能听到那句话的下。
请阵，阵一切活人尽数消融，仿佛有看不见的火在烧。请阵的边界将沈朱与她的父母相隔两边，沈朱眼看着父母在眼前突然变形，继而委顿在地，成为两滩抽搐的人皮。
正如雨水深入焦枯的地，她的父母很快皱缩成遍地碎片，继而凭空消失，只剩两套浸满汗水的衣服。
……普普通通的村人，半点内力也无，自然也撑不过一呼一吸。
能够冶炼乌疏矿的村镇接连毁灭，乌疏矿精炼法就失传。在那之，市面上的乌疏矿制品也一件接一件消失。要将引仙会的阴谋刨根究底，她必须到手一件乌疏矿制品才行——
尹辞有吊影剑，可尹辞强到不似正常人，沈朱自知无法求剑损毁。不过既然鬼墓能挖出乌疏矿制成的“吊影剑”。那么最可能存有乌疏软甲的，只有惯常盗墓的赤勾。
沈朱按下回忆，猛地吐口气，闭上双眼。她再睁开眼睛，那些咒早已被她一一排好，就破除。
“爹、娘。”她无声地嚅动嘴唇，“让女儿看一眼乌疏软甲吧，女儿会解开一切，将二位带离枉死城。”
时刻，赤勾那边的喧闹又转回静寂。
花惊春带着一行人冲进院落，一眼便看到台上冷笑的吴怀。吴怀紧握“扫骨剑”的剑柄，自上而下俯视着花惊春。
“果然是你。”他握剑的手紧紧，“花护法，我给过你一次机会。”
花惊春目光扫过粉碎一地的杯盏，心有数。她面色未见波澜，极为坦然地看向吴怀：“我人都到这，你还在那放什么废屁。”
她特地动动那条伤腿，语气愈发狠戾：“你管这叫‘给过一次机会’，我倒想给你这样的机会。怀哥，几十年不见，你这人当真烂到骨子里。”
“瓮之鳖罢，随你怎么叫。”吴怀任凭花惊春谩骂，兀自岿然不动。
尹辞轻啧一声。
吴怀看来也就二十岁上下，面相上与闫清、苏肆是一辈人。然而花惊春开口便是“几十年不见”，人明是一根刷过漆的老黄瓜——既然驻颜，便是饮过仙酒。既然饮仙酒，那更是与引仙会脱不干系。
思及处，尹辞试图与时敬之眼交流一番。谁知时掌门正一脸悠然地瞧着那幅“宿执”画像，表情欣赏有加。
尹辞：“……”
时敬之无视满院子紧张气氛，把一旁坐着的太衡派、阅水阁全当成空气。他径自挨近花惊春，伸手扯扯她的袖子。可怜花护法还一脸凛冽的慷慨就义之色，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做什么？”
“态有变——”
花惊春看也没看他：“态有变，你们走就是。这是我赤勾内纷争，你们没必要陪葬。”
“不是，态有变，报酬得加一点儿。”傩面之，时掌门眯狐狸眼，语调甚至露出几柔软来。“花姐姐，我还想要宿教主的画像。你若答应，我帮你们把吴怀拿下。”
花惊春正等着人狮子开口，结果被这条件惊得卡壳。她终于将目光吴怀身上收回来，看疯子似的看时敬之。
“那画像虽是古物，但只是仪式用的，换不多少钱。你究竟……”
“我一见钟情。”时敬之特地瞧眼尹辞，转头又笑眯眯。“你愿还是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