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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这是第一次, 晏倾君与晏卿完全对立地兵刃相见。

晏倾君分明地察觉到屋内宁神的幽幽檀香随着匕首插入晏卿的身子蓦然掺了几分森冷。她抱着晏卿的手并未松开,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未松开, 埋在晏卿怀里的脑袋也未有片刻离开。她紧紧地闭眼,不知是因为那一刀太过用力还是此刻的高高悬起的心头, 眼皮忍不住地剧烈颤动。

晏卿柔软的身子突然僵住,身上的杀气如同狂风般蓄势而来,几乎在下一个瞬间就要将趴在他胸口的晏倾君震了出去。然而,狂风至,暴雨却未如期倾盆而下。那股杀气像是遇到阻力一般突然之间偃旗息鼓,归于平静。

晏倾君嘴角撇出一抹淡笑,利落地扬手抽开匕首, 换手藏于袖中, 迅速从晏卿身上站起身,扬声道:“匕首有毒,哥哥还是莫动内力,以免毒素游走全身, 石药无医!”

晏卿面上坚冰般的冷然不知何时隐匿得无影无踪, 早已是神态自若,只是看着晏倾君的双眼如同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般,迷朦不清。

他只是看着她,嘴角带笑,不语。

“哥哥不必强撑,此毒入体,首当其冲便是内力全无。”晏倾君转过身, 双手背后,看向他,娇俏的面上双眸仍是透亮,带着傲然的笑意缓缓道,“你也莫要怪我,我是哪种人,你该清楚得很。待白前辈认定黑煞是真是假,你这个不孝的徒弟是生是死,便看他了。”

晏卿腰间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沾在他墨绿色的长衫上一片濡湿,血气渐渐腾起,充斥在房内,他却始终一动不动,仍是看着晏倾君,微微眯眼,笑而不语。

晏倾君坦然地与他正视,面色有些苍白,带着甚少浮于表面的倔强,大声道:“白前辈!你若再不出来,他可要毒发身亡了!”

塔楼第三层,隔着屏风的房间内,墙壁如一扇门,无声地开启。

白玄景一身整齐的衣衫纤尘不染,他用手撑住石门以便站得更为稳健,缓缓地走出来。晏倾君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几日不见,他变得愈加苍老了,花白的头发显然比初见时又白了许多。

晏卿坐在桌边,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嘴角的那抹微笑,带了冷意。

“东西给我。”白玄景也未看向晏卿,沉声对晏倾君道。

晏倾君垂下眼睫,略作沉吟,便从袖间取出四样小包裹。

蓝染,绿倚,红韵,黑煞。

其实,所谓“五色”,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因此,包裹到手,即便她打开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她看准了白玄景所在的方向,将四件包裹扔了过去。

白玄景接在手中,只是略略拂过,苍老的面上便浮起红光。他笑了起来,干净而温和的笑容,不加掩饰的欣喜,看都未看晏卿,突然闪到晏倾君面前,拉住她的手臂道:“我带你去见梦烟。”

许是白玄景太过高兴,行动间并未带着内力。晏倾君狐疑地盯着他面上怪异的欣喜,轻易地躲开他的手,蹙眉睨着他。

“你把他丢在这里?”晏倾君的声音很是凉薄,有意无意地扫过晏卿,“他……可是会死在这里的。”

“死?”白玄景这才正视晏卿,刚刚还在脸上的温和之色仿佛属于另一个人,他低声一笑,“那便死了吧。”

三月初二,天气本该和煦才对。可不知为何,今日南临皇宫的骄阳很是灼人,晏倾君紧随着白玄景的步子,出了塔楼便见到清一色的黑衫,南临夜行军。

数百名朝廷官员,不见了。

参加选婿的近五十名贵公子,不见了。

往日在皇宫里来往穿梭的禁卫军和宫人,不见了。

满目都是澄亮的黑色,在刺眼的阳光下发出宝石般的华光。他们手持利剑,满脸肃穆,目不斜视,将塔楼围得水泄不通。这些只会在政变中出现、围护皇权的夜行军,不知不觉中侵占了整个南临皇宫。

晏倾君可以笃定,不仅是在塔楼外的五十名选婿者,进了塔楼的祁天弈、晏同样被抓了!今日有幸出逃的,恐怕只有最初离开的商阙。她垂下眼睑,握紧了袖子里濡湿双手上的匕首,心中冷然。

白玄景回头看她,眼角的笑纹愈甚。

“白前辈带我去见母亲?”眼见二人已经走出宫门,晏倾君服顺地、略带着小心口吻地问了一句。

“嗯。”白玄景应了一声,自顾走向停在宫门口的马车。

晏倾君稳了稳气息,跟上,低笑道:“前辈真是狠心。命人封住塔楼,晏卿即便是想借着内力拼死一搏都无幸存之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是前辈半个儿子,竟亲手置他于死地……也不知那毒,他能撑几个时辰……”

白玄景回头睨了晏倾君一眼,冷哼一声,“若他聪明不动内力,还能活三个时辰。否则……”

“当场毙命。”晏倾君接过白玄景的话,面上是没心没肺幸灾乐祸的笑,握着匕首的左手微微向后,看了看天色:三个时辰。

宫门口的马车并不如晏倾君想象中的,是让他们乘坐的。她很是诧异地看着白玄景走到马车前,轻轻地执起缰绳,一个招手便打发掉身边的人,随即,默默地牵马前行,而她只有跟上。

骄阳似火,晏倾君却觉得头顶有一块硕大的乌云沉沉压下来,让人舒畅的三月天,因为两人一车的沉默前行而变得异常压抑。

她跟着他,脚步不自觉的变轻,心头却是越来越沉,那沉重却未压下晏倾君越来越快的心跳。

白玄景没有她担心里的食言而肥,连片刻耽误都没有的,抛下不知会发生何事的南临皇宫带着她去见母亲。不管这“见”是真是假,这么多个日夜的心心念念,不辞辛苦的跋涉千里,即便现在只有一半的可能就是她真的能见到四年前“死去”的母亲,她仍旧是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走的时间渐长,晏倾君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开始迷糊,她仿佛能看见母亲正在前方向她招手,仿佛能听见母亲在她耳边唤着“阿倾”,仿佛能逐字逐段地背下母亲曾经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叮嘱的话。

五年前的三月初三,她对她说,她病了,病得无药可救。

那么,今日若是见到母亲,她一定要问一句,那病,可是指白玄景?

因为很早很早以前便打算弃她而去,所以尽心尽力地教她。因为想要到白玄景身边,所以诈死出宫,丢她在东昭皇宫不闻不问。因为不愿放弃她曾教她的不可相信的男女之爱,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她生看她死都不愿出现。

她只要一个答案,是,或不是?

对,这就是潜伏在她心底,想要找到母亲的,最真实的意图。

她想要个原因,被放弃被抛弃的原因。

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晏倾君被自己脑袋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找母亲,明明是想要借助母亲的力量得到更多的权势!对,她是爱权爱势的,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当然是因为自己的价值不够才会被抛弃!母亲向来是这么教她的,她怎么会去问那些愚蠢的问题……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在被抛弃之后反过来质问对方!

也只有在她软弱的时候才会有质问母亲的想法。

晏倾君突然一惊,左手的匕首微微向下,刺破手臂,抓回几分她的神智。

她抬头,眯眼看向西方。

暮色蔼蔼,夕阳西下。

不知不觉居然已近傍晚,三个时辰……她身上的毒,要发作了么?

春风卷起沙尘,晏倾君的眼里进了沙,红着眼眶几乎掉下泪来,她想要用手揉眼睛,刚刚抬到一半,想到什么连忙缩了回去。白玄景皱着眉头略有不满地向后扫了一眼,继续向前,淡淡地道:“快到了。”

徒步了两个多时辰,这里黄沙漫漫,显然已经离南临都城许远。晏倾君觉得双腿就快站立不稳,拼命的眨眼也就能看到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几间并排庭院,但一想着或许稍后就能见到母亲,她便拿手上的匕首在自己手臂划上一刀,让自己更加清醒。

白玄景自从出了宫便一直恍惚,自然是未曾发现晏倾君的异常,只觉得她是养尊处优,未曾徒步走过这么长的时间,身子有些受不住。

待到两人穿过风沙,晏倾君以为他们会在庭院处停下,白玄景却是毫不犹豫地绕了过去,继续向前。晏倾君正要松开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步履却是有些蹒跚,眼前昏昏沉沉的,除了双腿本能似的移动,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垂着眼睑跟着白玄景暗灰色的袍子行路。

夕阳渐渐消失在西方地平线上,只留下稀薄的金黄色铺满都城的郊外。

晏倾君随着身前的影子停下,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抬起头来睁开眼,看到自己所处的方向时,支撑了自己大半个下午的力气离奇的在一个眨眼间抽离身体。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却仍是紧紧地握住手心的匕首,抬首看着白玄景,笑了起来。

他带她,来了一块墓地。

尽管意识迷糊,她没看错,那是一块墓地。

她甚至能看到那墓碑上血红的字迹——白氏梦烟,还能听到耳边有一个似哭似唱的声音在轻唤……

母亲死了。

白梦烟死了。

挽月夫人死了。

晏倾君眼底的眸光突然锐利起来,萧瑟的墓地里成为唯一刺眼的存在。

白玄景没有看她一眼,默默地转身,从马车里取出各类祭祀物品,亲自在墓前放好,点了三根香,低低地笑了一句,声音温柔,语气小心翼翼,“梦烟,我终于可以来看你了。”

晏倾君闭上眼,全身都被孤寂的冷风梳理,随即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浓郁蔷薇花香中。

白玄景牵来的马车里,整辆马车的蔷薇花。

他一束束一点点地、动作缓慢而有序地将蔷薇花移到墓前,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慈祥。

曾经,他自负,他自傲,他自持才智对世事不屑一顾,但生在红尘,难免惹尘埃。他爱了一个人,恨了一个人。爱的是白梦烟,从他在大雨中握起她纤细的手掌开始,他就认定,她于他,会是一辈子最为特殊的存在。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以给她任何承诺,可以答应她任何要求。恨的是晏玺,恨他抢走梦烟,恨他的诡计多端心机深沉,以至于所有与他相似的人,譬如晏倾君,譬如他那个徒弟,他都极端地讨厌。

不过不要紧,他爱的人不在了,他恨的人,也活不久了,他讨厌的人,便随着他们一起去吧。

白玄景在他亲自布置好的蔷薇花丛中站起来,转过身,微笑,“倾君,你不是要见梦烟么?”

他一步步走近晏倾君,安逸地笑着,眸色无波,“你不是想做南临公主么?”

他走到晏倾君身前,蹲下,神色有些恍惚,“你不是想要夜行令么?”

他一手抚上晏倾君那张与白梦烟有着五成相似的脸,眼底掀起片片波澜,指节凸出、布满皱纹的手停在晏倾君细白的脖颈处,突然用力,随之起身,掐着晏倾君的脖颈的手高高扬起,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慈祥,“我这就送你去见梦烟,以南临公主的身份大葬,将我手上的夜行令全部给你陪葬!”

晏倾君只觉得脑袋很沉,沉得抬不起脑袋,沉得掀不起眼皮,沉得无力思考。她巴不得就此昏睡过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

然而,母亲死了。

那稚嫩的、似哭似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在耳边。

母亲死了。母亲还是死了。母亲终究是死了。

晏倾君想要甩开这讨厌的哭声,死了又如何?这么些年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她一个人也能过得惬意自在!母亲死了,与她何干?那样一个抛弃你的人,凭什么要为她哭?

晏倾君还未开始挣扎,便觉得呼吸不畅,脑袋越来越沉,身上的力气也在一丝丝地被抽走。

白玄景睨着那一寸寸变得苍白的脸,双手开始渐渐颤抖。

这张脸,很熟悉。却没有梦烟特有的泪痣,没有梦烟脸上惯常的微笑,没有梦烟的乖巧天真,有的只是执拗的倔强,倔强地闭着眼,倔强地咬着唇,倔强地……不让眼角的泪水滑下。

白玄景心中一闷,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哪里被他忽视了……

这样一个倔强而聪明的女子,在四面楚歌的深宫中仅凭一己之力存活下来的女子,在他面前迅速做出判断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选择的女子,怎会没有丝毫反抗地……让自己死在他手上?

晏倾君一直握在左手的匕首突然掉下,染着黑红的血,随之被香料掩盖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白玄景心头一惊,猛地扔下晏倾君,抓住她的左手。

白嫩的手心有一个窟窿,不知何时已经用药粉强制使血止住,可整个左手的长袖上,全是黑色的血。

那把匕首,插入他那徒弟的身体之前,是穿过这只手掌的!因此,中毒的人是晏倾君……

“呵呵……”晏倾君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睁开了眼,还轻笑了两声,“你……还在这里?”

白玄景的眉头紧紧地皱起。

“你……未免低估我了……”晏倾君的眼底盈盈都是笑意,“你不想知道……皇宫现在是何状况?”

白玄景面无表情的脸,蓦地煞白。

晏倾君躺在地上,闭眼,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话。

白玄景快速转身,行起轻功向皇宫的方向奔去,同时安静的墓地出现几名夜行军,持剑,逼向晏倾君。

晏倾君苦笑,她何德何能,一条命竟是百般地折腾。

可是,就算是万般折腾,她也不想轻易地死掉!

晏倾君蓄气力气,抽出腰间白玄景曾经给她的夜行令,大嚷一句:“见令如见主,谁敢乱动?”

几乎是本能般,那几人同时收敛了杀气,收回剑,但随后便想到杀掉这女子便是主子的吩咐,欲要再动手时,晏倾君已经抓紧时机,对着他们洒了一把药粉,再一句大嚷:“毒!”

晏倾君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全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昏暗,可她仍旧向前跑着。

从来都是如此,无论是在祁国,在东昭,在南临,在皇宫,在这了无人烟的郊外,从来都是如此。她身后永远跟着一群豺狼虎豹,要吞噬她的一条命。她只身一人,没有可依靠者,没有可信赖者,只能靠着她的一双手一双脚拼命向前,依靠的或许下一刻就变成毒蛇,信赖的或许下一瞬就变成猛兽,所以她要活着,只能靠自己!

只除了……

只除了……

除了那么一个,每次都不偏不倚,不缺不差,正正好出现的人。

是的,从小到大,只有他真真切切地救过她的命。他为她挡剑,他将她从湖边捡起,他替她折断旧情人的利剑,他用他的身子,保她完好无损。

晏倾君突然听见自己笑出了声,果然……自己中毒都中得迷糊了,怎么……她想着的,全是那只禽兽的好。

全身的力气终于被掏空,终于,她再也挪不动哪怕半步。

刚刚那些“毒”,不过让人的眼前迷乱一瞬。她知道自己又要狼狈地跌倒,说不定下一瞬,就会被人一剑致命,就像上次在战场上……她说过不会再让自己匍匐在地,不会再让自己轻易丧命,不会再让自己任人宰割,然而,终究,她不够强大,她……永远是只身一人。

整个身子向前倾去,晏倾君回想着上次在战场上跌倒时的疼痛,回想着那时满鼻满眼的灰尘,回想着那时的孤单绝望,忽然的,触到一处温软,嗅到扑鼻的墨香。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那身子紧紧地抱住。

这体温太过熟悉,这味道太过惑人,这肩膀……让人无法抑制地想要不顾一切地依靠。

“晏卿……”晏倾君不知对方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听到了,一点点哽咽,“晏卿……第五次……”

这是晏卿,第五次救下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