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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潮风初起海云飞

初新在屋顶躺了三天三夜。

敏不确定初新是不是用“躺”这种姿势,但根据初新懒惰的性格,估计是八九不离十。

最叫人惊异的是,他居然把铺盖被席全搬到了房顶,一副要久住的样子。

一家酒馆的生意逐渐回暖,经过上次的险遇之后,敏也暂时放弃了离开洛阳的想法。她总感觉有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施加给她沉重的压力。她留在酒馆中,能和初新互相照应,以防不测。

午饭和晚饭由她送上楼,上楼时常常见不到初新的踪影,见到他也是在望着天空发呆,问他在看什么,他往往嘿嘿一笑,不多解释。

可不论敏多快去收盘子,饭菜和酒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近日,一家酒馆多了不少生面孔,这些生面孔拖家带口,基本上都不喝酒,菜也只点素菜搭配最廉价的猪肉。敏清楚,他们大概是家中无粮的居民,又不事农桑,只能来酒馆里填肚子。但凡带着孩子的,她都会免费送两只猪蹄。

猪蹄越送越少,一家酒馆的孩子也越来越多。

敏有些头疼。自己本想做些好事,现如今好事却反倒成了负担。一旦有便宜可占,人们总不愿意放过,尤其是那些穷苦的、可怜的人。

她把中午要给初新的酱肘子挑出了。她并非不精明,也不是不懂“纵容会滋生更多的贪婪”,她只是觉得说出的话就应该原封不动地做到。

尽管她什么都不曾说过,可她已经在心里许过承诺。

初新的鼻子很尖,闻到饭菜的味道便迎了上来。敏瞧了瞧他面无表情的脸孔,想到自己不久前在醉仙楼用偏激的话语刺过初新,决定还是沉默为好。

可这次初新却先开口了。

“没有酱肘子吗?”

敏笑出了声。初新自顾自说下去:“没有酱肘子倒也行,我最近想吃得清淡些。”说罢,他接过盘子,蹲在一边,开始闻饭菜的味道。

敏不笑了,因为初新像根本没有看见敏一样,全程都没有任何除言语外的互动。

他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好似变作了死灰色。

闻了半晌,他竟然又将餐盘放在了身旁,毫无动筷的意思,抱着膝盖自言自语,就像在排练什么戏剧。

敏皱了皱眉头,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初新抬高声音在问:“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学剑?”

敏望着初新,他依然是那副茫然无措的神情,话也不知在对谁说。

敏深吸一口气,说道:“为了不让错的变成对的。”

初新的眼中没有光亮,敏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他又问:“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

敏停顿了些许时分,初新趁着她停顿,继续道:“老师曾和我讲过一个故事。老师二十几岁的时候心气很高,仗剑横行江左,未尝败绩,他有个好朋友,在朝中为官。有一日老师去友人家做客,离开时恰逢皇帝出巡,老师的朋友即刻对着仪仗队扬起的飞尘跪拜,久久不起,而老师却抱臂站立,不屑一顾。”

敏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剑术老师是个待人和蔼、极好说话的老头,敏想不到他年轻时有如此桀骜的一面。

“老师因此认为友人趋炎附势,选择同友人绝交,可老师后来却说,这是他之前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为什么?”

刚问出口,敏就明白了原因。她不爱喝酒,却开起了酒馆,因为她要生活下去,她需要钱,她不能用剑去抢。一旦用剑去抢,错的就变成了对的。

初新或许清楚敏的想法,或许根本没有理会敏的问题。他说:“老师倚仗自己的高超剑术,自信不必遵守世俗的规则,而友人则不同,但不得不承认,友人的做法看似怯懦,却显出超脱。我那时不懂老师的话,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对于一个蔑视规则的人而言,遵守规则往往比逾越规则更痛苦,更依赖他的勇气。世界的残酷面貌会一点点显露出来,不愿妥协者,如屈原,如伯夷叔齐,他们用死亡宣告自己的抗争,可也有一些人,在看透命运的本质后,仍旧微笑地迎接它。

敏承认:“老师的做法或许你我都能轻易办到,可要让我学着老师的朋友,向权贵低头跪拜,恐怕是很难的一件事。”

“我最近偶尔会钻研秦五的剑招,”初新自说自话地拿起他的青铜剑,在空中挥舞着,“他的剑招威力惊人,只攻不守,正如他的人那般,不愿臣服,不肯妥协。”

“他的剑法确实罕见,他的人也是,好像从出生起就在迎接死亡。”敏感叹道。

“老师在我临行前曾教我一套剑招,以鞘收剑,一开始我将它视作普通的招式,现在方才想通,老师在教我臣服和妥协。”

“臣服和妥协?”敏不懂初新的意思。

“我自视甚高,以为能凭自己的剑术实现止杀的理想,老师明白三言两语无法劝服我,就将这手剑招教给我,盼我日后自行领悟……”

世间有用刀兵杀人者,可大量的死亡却并非刀兵所致,而是由欲望、偏见和诡谲的命运带来的。人类永远逃不出此三者的魔爪,又何谈止杀?

谁能凭一己之力消除人类的欲望和偏见?谁能看破诡谲弄人的命途?

没有人。

敏想插话,可初新一直在讲话,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的眼睛自始至终是空洞的,无神的。

突然,有个小脑袋从初新身后探出,敏刚想惊叫,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十来个脏兮兮的脑壳,原来是一群小流浪汉,他们连滚带爬地凑到初新身旁,嚷着要吃的。

“我让你们蹲守的那十几间屋里的叔叔们没有给你们钱吗?”初新迅速地拿起餐盘,护在跟前。

脏小孩们纷纷笑了起来,腼腆而自然。初新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彩,他又问:“叔叔们大不大方?”

一个招风耳喊道:“大方!”另一个没门牙冒着说话漏风的险阻解释“大方”的程度:“我们一抬手要钱,他们就给了。”

“那今天的饭菜便不能给你们了,你们得问那边的姐姐买。”初新端着餐盘,拿起酒壶,三两下就跑远了,剩下敏被数十双脏手围拢,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

小流浪汉们大概从没有下过馆子,他们兴奋地吵闹着,敏不得不又将他们请到了二楼厢房。菜价、酒价都因为粟粮短缺的关系水涨船高,可敏仍给了他们一个实惠的价格,也从他们口中得知,初新近几日来根本没吃过一口饭菜,只喝酒壶里的酒。

她忽然想起荒原中的孤狼,若缺少食物,狼为了生存,可以躺在一处地方几天几夜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会以为它已经死了,事实上它只是在保存体力,麻痹猎物,熬过困苦的日子,等待最好的时机。

初新那死灰色的眼睛像极了孤狼。

初新完全可以向敏多要些饭菜,可他的性格有时就是如此执拗,他明白一家酒馆近来同样状况不佳,所以他宁可自己挨饿,也绝不告诉敏。

毕竟把食物分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是他擅作主张,他自己要帮助别人,就绝不会想着拖累朋友。即使朋友的想法同他一致。

敏问招风耳,他们刚才说的叔叔们是什么人。她本想配上摸头的动作,无奈招风耳的头发太脏太油了,敏还是收回了手。招风耳边往嘴里塞肘子边说:“都是新搬来洛阳的富商,清一色的男人。”

又有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补充了许多关于“叔叔们”的信息,敏不由啧啧称奇。

这群小流浪汉虽然年纪不大,却都是侦探的好手,没有人会注意他们,没有人会提防他们。

吃饱喝足后,小流浪汉们主动辞行,临行前还集体向敏行了个抱拳礼,虽然手势千奇百怪,左手右手的位置叠放混淆,可敏仍然很感动。他们的生活悲苦,但他们懂得感恩,懂得苦中作乐。敏收留了小姜,但她不能见到一个可怜的孩子就收留一个。

她相信总有一天,世上会不再有战争和阴谋,不再有流离失所的苦儿。

渐黄昏,屋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敏打算去看看动静,顺便收餐盘,却发现初新气喘吁吁地躺在铺盖上,双手环抱,似乎抓着一样灰色的活物。

“不钻研剑术,倒在练轻功?”敏调侃道。

初新见敏到来,嘿嘿一笑,道:“打架打不过,练好轻功,起码小命不会丢。”

“你要跟谁打?”敏很好奇,初新素来对自己的剑术充满信心,居然会还没打就认怂。

初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晚上想开开荤。”

“中午才说要吃素,晚上就要破戒?”

“时移事易嘛!”

“成,你给我变两个肘子出来。”

“不吃肘子,吃烤乳鸽。”初新翻身跳起,高举双手。他两手紧抓的,正是一只仍扑扇着翅膀的灰色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