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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章 赴死的黑袍

当蜜蜂感知到危险和死亡时,它会本能地将尖刺扎入侵袭者的身体。

这是弱小的虫豸绝望的反抗。

本能往往快过任何反应,因为它是瞬发的,不经大脑反应的。

黑袍人的这一咬发自本能,出乎意料。

初新根本来不及躲闪。

他的手臂被湿黏的尖牙刺穿,剧烈的痛感在短暂的空白之后沿着经络喷薄奔涌。

他也运用了本能,挥起拳头,砸在黑袍人的脸颊上。

这一拳砸得很重,几乎耗费了初新全身的力气。黑袍人的面孔因此歪斜扭曲,理所当然地松开了嘴。

牙印仍留在初新的手臂,灼热滚烫,渐渐由白发红。

“这是什么招式?”他问黑袍人。

“这根本不能算招式,”黑袍人狞笑着,他的牙上还残留着鲜血,“这应该算是一种报复。”

“报复?”初新不解。

他努力地想看清黑袍之下的面容,试图回想起与之产生的过节和恩怨。

这些尝试是无用的,那人的斗篷始终用很好的角度遮挡住了大半张脸,月的辉光和树梢的暗影似也在有意无意地替他掩护。

“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恨吗?”初新只能试探性地问道。

“也许有吧,”黑袍人随意地回答道,“可我担保这绝不是什么私人恩怨。”

初新苦笑。

最近用这种神秘的说法方式与他交谈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的脾气也因此变得坏了些。

一个杀过人的人,身上难免有一些东西会发生变化。

他只用了两步就闪身来到了黑袍人跟前,这或许是他身法的极限。

黑袍人还来不及反应,他的肩膀就被初新捏住了。

这一捏势大力沉,就好像杀狗的屠夫在切一块豆腐。

黑袍人闷哼了一声,他的武功显然不及初新,闷哼是他保有尊严最奋力的尝试。

很自然的,初新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了黑袍人身上。

初新惊讶地发现,暴戾有时竟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感,他的拳头越来越重,拳速也越来越快。

如果他照见此刻自己于水中的倒影,他一定会看见自己满溢着兴奋的表情。

他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手有些疲累了。

黑袍人弯下腰开始呕吐。

他的胃里盛满了饭和肉,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黑袍人居然还在狞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每顿总是吃这么多吗?”

初新怔住。

他怎么可能知道。

“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死。”黑袍人缓缓解开了披在身上的黑袍,露出胸膛。

初新的瞳孔收缩,双拳握紧。

鲜血淋漓,脓疮横生。

“真痒啊,”黑袍人说,声调变得凄厉难忍,“可是痒些好,能提醒我自己,我还活着。”

“你是病患?”初新冷冷问道。

“很快你也会是了。”黑袍人的笑声愈加放肆。

“这病连咬人都能传播?”初新晃了晃被咬破的手臂,血印鲜红,有一道血迹已流到了他的手背,和上面的青筋混在了一块儿。

“何止是咬人,它染给别人的方式将是你怎么也料想不到的,”黑袍人的身体因瘙痒而颤抖,却竭力克制着抓挠的冲动,他晃了晃手里的一块黑布道,“也许是用一块我碰触过的黑布,只要其他人经手,就有可能染上这种疯狂的疫病。”

他再也忍耐不住,张大嘴笑着,贪婪地吸食夜晚无人街道的空气。

“你的气息真乱。”初新说。

“所以我才会被你轻易追赶上,我的轻功本不在你之下。”黑袍人说。

“这毛病会影响心肺?”初新问道。

“吸一口气就能让你满头大汗。”黑袍人只给了这样一句形容。

当呼吸也成为奢侈时,生命将变为一次精心设计的折磨。

“哦。”初新道。

“哦?”黑袍人失笑道。

“听起来真可怕。”初新笑了笑,说。

黑袍人直起身子,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初新。良久,他问初新:“你好像并不怕,是吗?”

“好像是的。”初新平静地回答道。

“为什么?”黑袍人隐藏在斗篷下的目光中似有怒火。

“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畏惧的事情,尤其当我明白这是命中注定以后。”初新说。

他说话时,嘴角竟不自觉地弯了弯。

黑袍人再次沉默。

初新忽然道:“现在我大概已明白,为何你们要在各家翻箱倒柜,却不拿走任何东西了。”

“你说。”

“原因很简单,你们自知必死,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你们身上的疫病传给全城的人。”

初新一边说,一边用刀锋般的目光紧逼着黑袍人。

黑袍人受不了这样的眼神。

他做得出这般丑陋的行径,在这一刻却因某些奇特的原因而耻于承认。

“你不必这样看我,”黑袍人吼道,“别看你现在嘴硬,等到病入膏肓之时,你一定也会有这样阴暗的念头。”

初新依然盯着他,没有丝毫饶恕的意思。

“你有这闲工夫,不如考虑考虑剩下的时日里该去做什么,该去见哪些人,”黑袍人恢复了原本的镇定模样,收敛了他近乎失控的语调,“最好多见见你的仇人,亲朋什么的还是算了,如果你不愿拖累他们的话。”

“我不必,”初新道,“我没有什么仇人。”

“是吗?那真的太可惜了,”黑袍人残酷地笑道,“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加入我们,横竖是一死,多拉几个垫背总是不亏的。”

还没等初新应承,黑袍人又自说自话道:“可是你这样高尚的人决不肯与我们为伍,真是遗憾。”

“七月”的剑鞘已抵在黑袍人咽喉处。

初新冷冷道:“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

“什么?”黑袍人虽然气紧,却依然贴了一张欠揍的笑脸。

“你们的组织,你们的头目,统统告诉我,否则,”初新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威胁道,“抵在你脖子上的就不止剑鞘这么简单了。”

黑袍人哈哈大笑道:“你拿什么来威胁我呢?我本来就是个将死之人,不过是早晚的差别而已。”

他呛了好几下,他的喉咙和胸肺像压着块巨石。

死亡对他而言,是否真的已无所谓?

初新此刻才发现,自己除了一身蛮力和武功,并没有能击溃黑袍人的决胜点。

他甚至无法让黑袍人开口,说出更多的关于这个披黑袍的组织的信息。

架在黑袍人脖颈处的剑鞘落下了,就如同初新那颗沉下去的心一样。

“我说了,你没什么能威胁我。”黑袍人说。

他想笑一笑,毕竟他用病体残躯轻易击败了初新,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可他笑出不来。

他发现那一番话的短暂时间,初新已经闪电般出手封住了他六处大穴。

“我是没什么能威胁你,可也不能放任你随意走动了。”初新叹了口气,将黑袍人扛在肩上,静默地朝黑暗中走去。

他手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只来得及吐一口唾沫简单处理。

他不知道疫病会不会顺着伤口进入他的血液,再被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处角落。

当他开始思考死亡与他之间的距离时,莫名的恐惧便悄悄造访了。

死亡也许对于死者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对于生者却意味重大。

他不禁想,敏会不会在他死后更加沉默寡言?

敏本就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她的朋友死一个便少一个。

初新的心不禁发凉。

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父母又该如何呢?

他年迈的外婆会不会更显年迈?

他突然觉得,还是活着好些。

不论怎样,还是活着更好。

有这样的念头之后,他终于感受到了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对身边人难免伤心的恐惧。

脚步变沉,动作变缓,所有不好的变化逐次发生。

或许该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一晚,他想。

绝不能回一家酒馆,他和黑袍人此刻都是病患,会给敏添麻烦的,他这么考虑着。

人群嘈杂的吵闹声渐行渐远,他们愈来愈靠近洛城的中心。

愈是中心,愈像世界的边陲。

洛阳的众多庙宇,此刻已人去楼空。

他找了一间不怎么出名的小寺,将黑袍人随意地扔在了寺门口,自己的脑袋枕着黑袍人,蜷缩着身子睡去。

睡眠能让人忘却,忘却痛苦,忘却烦恼。

他需要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