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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宿荒宅(2)

胜四郎怃然伫立,茫然不知故居何在。正迷惘间,借着云间的微弱星光,见大约二十步开外,有棵被雷劈过的松树,正是自家宅门的标志。胜四郎大喜,立即大步走上前去,发现屋舍旧貌不改,与自己离去时无多大分别。门缝中透出依稀灯火,似乎尚有人住。“是谁?是他人还是宫木住在里面呢?难道我妻侥幸尚存?”胜四郎心中怦怦乱跳,靠近门前轻轻咳了一声。屋里立刻应道:“谁呀?”话音虽苍老,却千真万确是宫木的声音。胜四郎的心跳得愈发厉害,怀疑自己是置身梦中,赶忙答道:“是我啊!是胜四郎回来了。真没想到你孤身一人还能住在这荒废破败之地,太出人意料了。”宫木听到是夫君的声音,立即拉开屋门。胜四郎见她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散披在背后,彷佛变了一个人。她默默地望着夫君,涕下沾襟,呜咽不语。

胜四郎心头难过,也默然无言,过了好一阵才道:“若知你尚存人世,我绝不会在外耽搁这么多年。那一年在京都听说镰仓兵变,御所战败,退到下总,管领率军追击甚急。次日我就告别雀部,于八月初离京东归。孰料走到木曾路时,遭山贼拦路,衣裳财物尽被洗劫,单只保得一条性命。后来又听道路传闻,东海道、东山道新设关卡多处,难以通行。京里又派了节度使与上杉合兵,攻打下总。据说故乡一带兵灾火劫,都是乱军。我想你即使不死于战火,也极有可能投海自尽了。因此断了回乡的念头,折返京都,寄人篱下,苦捱了七年光阴。近来思乡情切,默想就算与你永无晤面之期,但回乡凭吊下亡魂,也可略有慰藉,于是就动身回返家园。万没料到你竟然还活着,当真恍若巫山之云、汉宫之幻,令我仿佛置身梦境。”四郎滔滔不绝,将别来遭遇一一倾诉。

宫木拭泪道:“自那年别离之后,尚未至深秋约归之期,便已战乱四起。乡里人或入海、或进山,尽皆弃家奔逃。偶有留住村里的,居心险恶,见我孤身,屡以花言巧语挑逗,欲行狎亵之事。我艰忍苦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几次险中得脱,保全了贞洁。秋去冬来,腊尽春至,你却依然杳无音信。我几次想进京找你,可是沿途关卡阻拦,须眉男子都无法通行,更何况我这区区女流?无奈之下,唯有眼望屋前松树,与狐狸、猫头鹰为伴,苟活至今。今夜幸得重逢,苦尽甘来,离恨俱消,真是令人开怀。诚如古歌所云:‘相思未遇身先殁,此恨绵绵君不知。’”言罢,涕泗交颐。胜四郎柔声安慰道:“良宵苦短,咱们先歇息吧!”夫妻二人乃同榻共枕,相拥而眠。

冷风吹打着残破的窗纸,飒飒作响。夜间虽然寒气迫人,但胜四郎长途跋涉,倦乏已极,酣睡入梦,全然不觉寒冷。一觉睡到五更将明,胜四郎朦胧中微有凉意,伸手扯被,触手处不知何物,竟发出沙沙的响声,登时清醒过来。只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起先以为是屋顶漏雨,抬头细看,却原来屋顶已被大风掀去,一轮残月斜挂于微明的天空;屋门也已不翼而飞,从朽烂坍塌的地板缝里,长出高高的野草。草上滴落的露珠,润湿了胜四郎的衣袖。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庭院则为杂草所埋没。虽未入秋,但屋宅荒凉颓败之景,形同废墟。昨夜身畔共枕的妻子,此刻也踪影全无。

胜四郎神志恍惚,疑心有狐魅作祟。眼前的荒宅,明明是自家故地。宽敞的里屋和屋后的谷仓,全系自己一手规建,昨夜还历历在目,怎么忽然就破败不堪了?胜四郎呆立当场,茫然不知所措。他反复思忖,终于慢慢醒悟过来:妻子极有可能早已辞世,这座荒宅成了狐精鬼怪盘踞之地。昨夜或许是狐精变作妻子相貌,又或者是妻子的亡魂思夫心切,由阴间暂时还魂叙旧。一切都跟自己在异乡时所料一样,妻子已亡故了。想到此处,胜四郎欲哭无泪,唏嘘万分。

家破妻亡的胜四郎,独自在荒宅里踱步四顾,忽然瞧见旧日卧室内的地板已被揭开,就地堆起一座坟丘。坟丘上安置了挡板,用来遮蔽雨水。昨宵的亡灵就是从这里面钻出来的吗?胜四郎又惧又慰。但见坟前盛水的器皿中,插着一块削为塔形的木牌,上边贴着一张褪色的那须野纸【6】,字迹虽剥落难识,仔细辨认,却可以肯定是宫木所书。上面既无戒名【7】,亦无身故年月,只有一首短歌表达了妻子弥留之际的哀哀情痛:

无望苦相盼,归来未有期;

一日盼一日,盼到绝命时。

胜四郎至此终于确信妻子已不在人世,他伏地嚎啕,心碎欲绝。可怜妻子究竟死于哪年哪月都无从知晓,实在令人遗憾。转念又想,或许村中会有人知情,于是含悲止泪,出门探问。此时朝阳东升,已是白昼。

他先寻到最近的邻家,主人却非旧识,反问胜四郎道:“你是何人?打哪里来?”胜四郎深施一礼,答道:“我乃隔壁屋主,七年前赴京经商,昨夜方归。见屋倒蒿生,妻子亡故,唯余坟茔一座。可惜坟上并未标明亡殁年月,使我更添伤感。尊下如若知晓,万望见告。”

邻居道:“你的遭遇听来确实可怜,但我搬到这儿仅仅一年,来时隔邻已是空屋,恐怕尊夫人此前即已过世。所以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村里人在战祸初起时就几乎逃光了,眼下居于此地者,大多由外乡迁来。只有一位老翁是本地土人,久住未迁,还时常到那荒宅去,祭奠亡者。想来他也许知道令夫人亡故的确切日期。”胜四郎忙问道:“那位老翁现居何处?”主人答道:“离这儿大约百步远的海边,有一块麻田,老翁就住在田头的茅屋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