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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外传·青云篇】

时光之于七八岁的孩童来说, 是没有意义的。孩童的稚幼使他们少有伤春悲秋之感, 每日活得没心没肺,快乐无边。

即便对于十数年后的李瑾月、张若菡和尹子绩来说,那段时光对她们来说也是最为让人怀念的时光, 那是无悔的金色童年,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光。每日她们一起读书、习武、玩闹、恶作剧, 情感交缠,命运叠加, 谁也不担心有一日, 会有别离到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

原本沉稳内向的李瑾月,以极其明显的趋势发生着变化。她变得更加开朗阳光, 更加自信自强, 这是张若菡与尹子绩带给她的影响。开朗阳光来自尹子绩的影响,自强自信来自张若菡的督促。尹子绩是个仿佛不知悲苦愁怨的极乐娃娃, 她对李瑾月的影响比张若菡还要大。她让李瑾月觉得,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她去担忧愁苦的。而张若菡就像一个强大的榜样,成为了李瑾月学习与向往的对象。文,与莲婢学;武,与赤糸比,她仿佛一下找到了人生更多的价值, 每日都过得极其充实。

张若菡在三人中大约是变化最不明显的一位了。她依旧沉静似水,温婉淡泊。但她的转变,与她亲近的人都能看出来。她更爱笑了, 更柔和了,也更有属于孩子的顽皮可爱了。这些都是尹子绩对她的影响,尹子绩也成了她三句不离的人。她每每在祖母、母亲面前,总爱提起赤糸如何如何,说些赤糸做得那些顽皮蠢事逗长辈开心,以至于她的祖母和母亲对尹子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张若菡邀她入府做客。于是很快,小赤糸就成了张府的常客,张府的长辈们都极其喜欢她。李瑾月偶尔也会去张府,都没有赤糸在张府那样仿佛亲生孩儿一般的待遇,以至于李瑾月都吃味了。

及至后来,赤糸每日都会起个大早,坐上自家马车就绕道去张府,唤张若菡起床,两人一起去国子监。有的时候赤糸自己也起不来,于是她也不梳头,披头散发闯进张府,缠着张若菡给她梳头。张若菡什么都好,唯一有个毛病,十分贪睡,早间起床困难。赤糸都成了她专属的打鸣公鸡了,张若菡嫌她烦,可每次都会嘴硬心软地给她梳好头,两人一起斗着嘴去国子监。

其实好几次,张若菡给赤糸梳头时,赤糸坐着就睡着了。张若菡就会恶作剧,将赤糸的头发梳成极其滑稽的模样,然后待赤糸迷迷糊糊去了国子监,就会成为学堂好几日的笑料。张若菡外表温良、内心狡诈的一面,赤糸吃了不止一次的亏,却不知为何,每次都不得教训,自己送上门去,被欺负还甘之如饴,有时想想,觉得自己像傻瓜一般。她也会生张若菡的气,可每次都气不过一天,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第二日还会再去找她,风雨无阻。

张若菡觉得,尹子绩是个能随时给人惊喜或者惊吓的家伙。最初对她的印象是顽皮淘气,后来发现她其实也是个小小天才,不仅仅动手能力极强,她的诗文、书法、武艺都是同龄人中的上乘。尤其是极强的记忆力,可与号称长安第一天才童女的张若菡相比。而她的那双眼睛更是绝了,就连贺先生都称赞道:明锐如鹰,洞察力绝强。

尹子绩每日午间都会去找贺先生,单独授课。张若菡与李瑾月曾询问过她到底在学些什么,尹子绩并不藏私,将先生教给她的思考题拿出来考她们。大多都是一些案例,先生会给她出题,题目很长,会设定出甲乙丙丁很多人物,每个人物都有背景介绍。然后,会有一个设定的事件发生,先生会将事件事无巨细地描述一遍,之后让尹子绩推测出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

偶尔,还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字谜题,益智题,算术题出现。每每先生出题,都会将尹子绩考得焦头烂额,最开始的时候她几乎答不上任何一题,可是经过先生的讲解和训练,慢慢的,她开始能够答出题目来,但是用时很长。之后,时间渐渐缩短。及至开始这项训练两年后,她已经能基本上在一刻钟内解开先生出的题了。

贺先生说,她已经出师了,自己能教她的东西已经基本教完,以后就看她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了。这门本领,是越用越活,不用则废,因此绝不可懈怠,需勤加锻炼。尹子绩曾经问过贺先生,自己学的这门本领,叫个什么名号。贺先生想了很久,道出一个词:推理。推,乃推测;理,乃常理、定理。合起来,是一门以常理、定理推测事物来历过程的本领。

贺先生还说,推理这门学问其实很高深,他的本事还不是最高明的。有唐以来,这门学问本领最高者,当推则天皇后时期的明相——狄公仁杰。贺先生的推理本领,就是与狄仁杰的关门弟子张柬之所学。张柬之与他是私交极好的朋友,彼此经常会切磋这门学问。只是可惜,张柬之神龙二年已然过世,这门本领独留贺知章一家,若从贺知章这里断了,怕也就真的失传了。

时间已走到景龙四年六月,赤糸已满八岁了。张若菡与李瑾月也各长了两岁,身高都拔高了一节。个子最高的依旧是李瑾月,其次是张若菡,赤糸虽然蹿升了一大截,却始终未能追上张若菡的身高,在莲婢和卯卯的眼里,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小萝卜头。

对此赤糸很是不服,她觉得,她阿爹是个高个子,听说她去世的阿娘身高也不矮,那她就一定会长高的。她不知听谁说喝牛乳能长高,于是每日临睡前都要灌下一大壶牛乳,并默念三句“我要长高”,才睡觉。以至于就连琴奴都养成了和她一样的习惯。

这日赤糸和琴奴刚喝完牛乳入睡不久,麟凤院的大侍女鸿禾急匆匆进了屋,面色苍白地对奶娘慧嬷嬷说道:

“驸马和公主连夜进宫了,临走前,吩咐府里兵将不得入睡,加强守备府中安全,尤其要看好两位小主子,一会儿就会有兵将来驻守麟凤院。您安抚好两位小主子,免得受了惊吓。”

“出什么事了?”奶娘惊吓道。

“是宫里的上官昭容秘密派了人来,请公主紧急入宫,驸马去送公主了。具体的事,我也不知,但隐约听到好像是圣人……不大好了。”

“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奶娘吓得声音都变了。

鸿禾忙噤声,慧嬷嬷压低声音道:

“圣人不是好好的吗?前段时间重阳节,圣人还去京郊登高呢。”

“我,我也不知。我是看到了那传讯的内监,与公主耳语时的口型。”鸿禾支吾着解释道。

“唉,不管怎么样,连夜召公主入宫,今夜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慧嬷嬷猜得没错,这一晚,长安暗流涌动多时的朝局,终于变天了。

当太平看见躺在龙床上已无生息的三兄李显,看着跪了一殿的医官、内监、宫女,以及在床畔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韦氏与安乐公主,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面容平静的上官婉儿。

“敢问昭容,我三兄是怎么没了的?”她问,那语气很是寻常,仿佛在询问些家长里短之事。

“圣人,今夜急病爆发,蒙天感召。”上官婉儿清丽的容颜低垂,声线镇定又不失悲痛。

“急病爆发?急病爆发……”太平的视线凝聚在上官婉儿的身上,喃喃念道着这四个字。

上官婉儿依旧谦卑镇静。

“那么,皇后殿下、上官昭容连夜独独召我入宫,应当不只是想让我看看皇兄最后一面罢。”

“婉儿斗胆,请公主草拟遗诏。”上官婉儿躬身道。

太平沉默。

痛哭之中的韦后,回首看来,狭长的凤眸中,隐有寒芒。

“我明白了。我唯有一个条件。”太平道。

“公主请说。”

“遗诏必须加一句:请我四兄相王,参谋政事,辅佐新君。”太平道。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韦后,得到应允,道:“可。”

殿内安静了下来,只余书写之声。

两刻后,太平走出了寝殿外。一眼就看到跪伏在门外的小侄子李重茂。这是圣人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他的三个哥哥都已死去,而关键的是,他并非是韦皇后所出。

十五岁的少年还显得格外稚嫩,闷热潮湿的长安夜,他却跪在门外瑟瑟发抖。太平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了句:

“茂儿,你可好自为之。”

说罢,便迅速走下了大殿。

圣人暴毙之事尚未传出,殿外空荡荡一片,只有一人立在当中。夜幕里,他的身量笔直瘦削,如一柄锋利的横刀。

“长衡…”一直到走到他身畔,太平才忽的松懈下来,身子一软,便被尹域扶住,抱入怀中。

“公主,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力。

太平摇头,面色略有苍白。

她攥住尹域衣襟,轻声道:

“临淄王之请,我已有答案。回府,你替我回信。”

“是,公主。”

次日,圣人大行而去的消息传开,天下震动。百官纷纷入宫要求觐见,遗诏却以最快的速度公布。

立四子李重茂为新君,皇后韦氏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

这封意味深长的遗诏,让整个朝野上下惴惴不安。韦氏集团与李氏皇族之间的争斗已然愈发明显,这遗诏的用意,意在平衡。但这个平衡只能是暂时的、表面的,终有一日,或者说不远的将来,就会见分晓。

但谁也想不到,一场变局竟会来得如此快。

圣人六月初大行,新君登基,改元唐隆。登基不足月,皇位尚未坐稳,一场政变突然爆发。

六月庚子夜,刚从潞州归来没多久的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简,万骑将军葛福顺、陈玄礼,前朝邑尉刘幽求等人,迫使西京苑总监钟绍京打开禁苑通道,帅兵攻入宫中。

政变军队以极快的速度攻陷整个皇宫,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瞬立斩,毙命当场。上官昭容向李隆基奉上自己亲笔起草的遗诏底稿,以示自己对李氏皇族之忠心,然依旧被李隆基冷酷斩首祭旗。

政变结束,李重茂被逼退位,安国相王李旦被拥立为帝,二度登基,改元景云。三日后,临淄王李隆基被封皇太子。太平公主再立大功,加封万户,权势滔天。

那场血雨腥风的政变,与三个孩子其实直接关系不大。但她们却也是这场政变的目睹者,亲眼看到了家中长辈在政变中的表现。

那段时间,三个孩子都被禁足家中,很久未曾出过门,国子监也停课数旬。曲江张府韬光养晦,政变中完全充当了旁观者。太平公主府与如今的东宫则是政变的主角,政变中他们是联合之同盟,然而政变过后,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令人心寒的变化。

这些日子,尹子绩很闷,也罕见地不开心了。一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未能出府玩了,也很久没有见到卯卯和莲婢姐姐了。二是,她知道上官姑姑去世了。其实她和上官姑姑有过几面之缘,她很喜欢上官姑姑,上官姑姑与母亲的关系其实也一直挺不错。上官姑姑教过她诗文,给过她糖吃,一直爱对她笑。

这些日子,母亲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虽然她不怎么会表现出来,但尹子绩能感受到。那日,她曾路过母亲的书房,听到房内有隐隐的叹息声。后来,母亲的侍从携着一卷书文走出,尹子绩追上去抢来看,却发现那是一篇母亲亲笔手书的墓志铭,侍从正要拿去刻碑。

前文尹子绩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最后一句,使她无与伦比地难过,竟是流下泪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从那时起,尹子绩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何人与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血腥杀伐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