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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江南百姓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可能对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北方的官员来说十分陌生。大江之南, 气候潮湿温润,湖泊星缀,河道纵横, 船是万万离不开的交通工具和生产生活工具。北方官员对南方的刻板印象,就停留在赤脚船夫的层面之上。

竹篙一杆, 渔排一条,常年赤着一双蒲扇大脚, 腰间总挎着一篓新鲜鱼虾。一身的水腥气, 离不开的斗笠与蓑衣,还有渔排上耸肩而立的鱼鹰。瘦小精悍的身躯,朴实黝黑的面容上, 一双倔强的漆黑眼眸。

这就是裴耀卿一路行来, 眼中所看到的南人。

这样的南人,是身处在长安皇城中的天子所看不到的。因而裴耀卿要用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看清楚了, 再清清楚楚地描述给圣人听。这些人, 都是大唐的子民,不团结又如何能行?北人对南人的歧视也该有所改观了,都是唐人,何必要分南北?南北对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兰陵萧氏都迁回北方来了。杨广万般不好, 还是有一条抹不去,那就是他沟通了南北。这样一个刚愎自用之人,也懂南北流通之利, 我大唐天子,怎么能连他也不如?

只是当他来到这艘桅杆系着彩绳的客船上,下到狭窄的最底层船舱,看到眼前的周姓船家一家时,却让裴耀卿有些恍惚了,瞧着这船上的光景和他们的模样,裴耀卿心里有些泛酸。老实朴陋的船老大一家,七口人就挤在这样一个二十步见方的黝黑舱底中,大通铺,硬板床,破旧的棉被补补缝缝,还是露了棉胎。换洗的衣物挂在一旁,透着一股阴干的难闻气味,却不敢晾到甲板上,怕有碍观瞻,惹了船上客人的眼。上一层给客人的客房舍不得住,收拾得干干净净。见到沈绥等一大批身着官袍的官员下来,惶惶恐恐,毕恭毕敬,头也不敢抬。周大郎念叨着要诸位官员赶紧到上面去,别让这下面污了他们的眼。

不让看守此船的府兵通报,直接下到最底层船舱来找船老大一家,是沈绥的意思,张说表示支持。最终的询问也还是交给了沈绥。

周大郎一家操着一口浓重的荆楚方言,因着长年做客船生意,官话能听懂,但不怎么能说。沈绥能听懂一点荆楚方言,但交流起来还是有困难。幸而有一位本地的府兵官话说得好,充当翻译,交流不畅时,能代为表达话意。

下面的环境确实不好,考虑到人太多,最终谈话还是来到了船舱之上。这位老实巴交的渔家人,被眼前的银面郎官震到了,回答问题时有些结巴。好在沈绥的语气很温和,他才缓缓镇定下来。沈绥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也都是曾经询问过柳刺史的问题。无非是案发的时间、地点,以及当时船上的情况。周大郎的回答,与柳直告诉她的没有出入。

不过,沈绥还是多问了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不是问周大郎的,而是问张说的:

“沈某很好奇一点,当时益州码头之上,定然有诸多的客船。为何偏偏张公与朱大都督,择了这样一艘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客船。”

张说回答道:

“因为这是熟人的船,是元茂自己早就准备好的。”

沈绥有些惊奇,道:

“您是说,这是朱大都督熟人的船?”

“对,我听元茂与我说,这周大郎一家,是兄弟三人,还有一位周二郎,就在大都督府中做车夫。大都督府的管家,得知元茂想要从长安绕道益州,再乘船沿江归江陵府,便命周二郎与周大郎说了,让周家船沿江而上,到益州码头去候着,接元茂回来。因为是熟人家的船,坐着放心。”张说道。

沈绥点头,这个情况是她之前没有了解到的。

简单的谈话之后,沈绥道:

“沈某想在这船上随意看看,就让周大郎陪某一起,某好方便问他些问题。裴侍郎,刘员外郎,你们若愿意,可以跟着一起。张公,还有诸位同僚,大家辛苦陪同赶来,还是去歇息着,某走完这一圈,很快就归。”

刘玉成知道,这是沈绥侦办此案的第一次案发现场调查,曾陪同沈绥在慈恩寺调查过的他,对沈绥那出神入化的观察能力,以及在现场古怪有趣的举动非常感兴趣,一改疲劳惫懒的状态,率先表示愿意陪同。裴耀卿自然也没打算推辞,愿意跟随。

张说也打算跟着再看一遍,他这一表态,在场所有的官员都要求跟着,沈绥苦笑道:

“这船也不大,这么多人跟着,实在是施展不开啊。”

张说对柳直发话了:

“诚秉啊,你带着你的人,先去船上最大的会客厅里候着,咱们看完了,就会回去的。”

“是,张公。”

如此一来,沈绥总算将跟在身后冗长庞大的搜查陪同团,缩减到了五个人。

她先从案发之地看起,也就是船头的甲板处。沈绥来到船头甲板时,就看到其上摆着一条矮案,两张竹制的小胡床。案上还摆着一座白瓷酒壶,两樽浅口酒盏,还有三坛乌黑的酒坛,其中一个封泥已经启开,凑近了能闻到浓浓的酒香。

“周大说,这里,张公最开始不让他们动,他们就没动过,还是事发当时的模样。就是,本来摆着的菜食,都坏了,便收走了。”不等沈绥问起,那周大郎就主动解释道,府兵翻译给沈绥等人听。

沈绥似乎不甚在意那所谓的菜食,她一边听着,一边就独自走到了船头栏杆旁。抬手拍了拍栏杆,她心里估量了一下,便问张说:

“张公,某未曾见过朱大都督,不知他身量几许,可比某高。”

“高,他是武将世家出身,家里都是高身量,我估摸着,起码要比你高出大半个头,能有六尺多高。”张说回答道。

沈绥这一上来就问朱大都督的身高,再一次出乎了刘玉成的意料,他以为沈绥上来就会询问酒的事情。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他明白沈绥是在估测朱元茂醉酒落水的可能性,这栏杆的高度,有多大的可能性让朱元茂不慎翻身落水。

如今看来似乎可能性不小,栏杆不算高,按照朱元茂的身高来比,怕只将将到他腰胯。若是醉酒时头重脚轻,倚在栏杆上,是完全有可能栽入江中的。

沈绥问完身高后,便开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观察那船头的栏杆,一边观察,一边问道:

“当时,真的谁都没听到落水的响动吗?”沈绥再三确认。

“真的没有。否则,我们也不会直到快到归州了才发现不对劲。”张说回答道。

沈绥扭头看了一眼周大郎,问道:

“当时你们都在哪里?”

周大郎回答:“我当时在船尾掌舵,我儿子在左舷捞江鱼,老三和他儿子在右舷修理舢板,我媳妇、弟媳和女儿,一直都在厨房里,准备随时为两位官人加菜加酒。”

这句话也被府兵完整地传达给沈绥了。

沈绥顿了顿,思索了片刻,然后转身望向那甲板上摆着的酒案和胡床,询问张说道:

“张公,当时您与大都督是怎么坐的?”

张说指着背靠船头行船方向的座位道:

“这是元茂的位置,我与他相对而坐。他说喜欢看万千山水倒退的景象,便择了这个位置。我却觉得这个方位坐着不舒服,总让我有种背后空荡无依的感觉。”

沈绥点头,拉开那张胡床,撩开衣袍坐了下来。

她忽的感叹了一句:

“张公,您方才说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

张说疑惑地看她,沈绥却没有再解释。她端起面前的酒壶,打开壶盖后向里看了看,又闻了闻。又取了那两樽酒盏,拿起端看。片刻后,她放下酒壶酒盏,最后端起那坛开封了的酒,用食指沾了点,撩开一点面具,放进口中品尝。随即面具下那张俊俏漂亮的面容之上,发生了丰富的表情变化,仿佛享受到了这世间少有的美味,美味中又透着一点疑惑与纠结,好似尝出了一点不对劲。

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动作,特别裴耀卿与刘玉成,眼瞪大、口微张,嘴角唾沫仿佛都要下来了。虽然看不到沈绥面上的表情,但是似乎这酒……很美味啊……可是沈绥只是笑呵呵来了一句:

“嗯,好酒!哈哈哈……”

刘玉成白眼顿时翻上了天,裴耀卿也有些无语,他们还以为沈绥此番尝酒是发现了什么情况了呢。只有张说也跟着沈绥笑了,并起食、中双指,点了点沈绥,笑容中隐有深意。

沈绥却在此时冷不丁道:

“这酒壶酒盏都动过了,没有参考的价值了。”

“动过了?”刘玉成蹙眉看向周大郎。

周大郎一脑门冷汗,诚惶诚恐地解释道:

“我家那婆娘不懂事,手太快,我们也不懂这些东西不能动的。结果等张公叫我们再摆回去的时候,这酒壶酒盏都被婆娘几个洗过了。”

“洗过了,再摆回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沈绥笑道,“某能理解,这案发现场保护的法令,也就是这两年才由大理寺从中央开始向地方上推行,沈某估计,很多地方官查案时,都还不习惯这么做呢,更别提老百姓了,没有这个意识。”

裴耀卿和刘玉成点头,这一点他们深有体悟。张说虽不是司法口上的,但对这些事情也有所耳闻。他忽而道:

“这案发现场保护的法条,莫不是伯昭你向大理寺上书推荐执行的罢。”

“张公真是折煞我也,这如何能是我上书的,这是圣人与大理寺卿秦公之明断良策,可不能归在我身上,沈某当不起。”沈绥连连摇头。

“是吗?”张说狐疑地看着她。

沈绥暗中擦了把冷汗,这法令制度还真是她向秦臻推荐执行的,张道济真不愧为官场老狐狸,真是一看一个准。

“咱们往右舷去,我想去看看那艘舢板。”沈绥笑着岔开了话题,然后率先沿着栏杆向右舷而去,众人继续陪同。

与此同时,在之前沈绥等人乘坐而来的那艘官船上,张若菡的房门被敲响了。当无涯打开门时,看到蓝鸲推着轮椅上的沈缙,出现在了门口。

“沈二郎,您怎么来了?”无涯很是吃惊,

“我家二郎有事想找张三娘子相谈,不知可否?”蓝鸲道。

“快请沈二郎进来罢。”张若菡的声音从屋内响起。

“是。”无涯连忙帮着蓝鸲将轮椅抬过门槛,引着沈缙进了屋。

沈缙一进来,就看到消失多时的千鹤,此刻正扶刀跽坐在蒲团之上,张若菡则坐在她对面的案旁,身上裹着毛毯,手中捂着炭炉,面色有些苍白。二人似是一直在商讨着什么事情。

【沈某是否打扰到张三娘子了?】沈缙无声地说道,又由蓝鸲转述。

“不,我与千鹤的话正好告一段落。沈二郎不必客气,这边请。”张若菡对沈缙的态度比对沈绥要温和客气多了,她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蓝鸲便将沈缙推了过去。

“无涯,给二郎沏茶。”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