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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微笑瓦斯 04

盥洗室的简单清洁过后,每个俘虏都得到了他的早餐——一杯白色的糊状物,像是被热水冲泡的面粉那样。

一开始没有人喝它,有些人在迟疑,有些人则低头祷告。他们祷告的内容五花八门,但郁飞尘仔细听着,绝大多数的祷告都是感谢“约尔亚尔拉”。

祷告的大意是,在风暴交加的远古,寒冰冻结了万物。名为约尔亚尔拉的先民们斩断钢铁一样的荆棘,越过比冻冰还要寒冷的城墙,穿过刀尖一样嶙峋的乱石,跋涉过一半是冷水一半是冰块的河流,来到春暖花开的神圣之地科罗沙。来到流溢着面包、牛奶与鲜花之地。

忽然,一声皮鞭破空的声音猝然响起。

惨叫声响彻整个营房,所有祷告声都停了,人们看过去,见一个男人被去而复返的总管用皮鞭抽倒在地,皮鞭上环绕着无数个铁倒刺,那人的衣服被刮破了,脊背上皮开肉绽,他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殷红的鲜血沾了一地。

“啪!”总管又是一鞭下去,在营房中央大声道:“这是真理神忠诚的子民赐给叛徒的猪食,是科罗沙杂种不劳而获的产物。现在,你们每个人都给我用劳动向真理神赎罪。”

结合两方的说辞,郁飞尘觉得自己大致拼凑出了这两个国家的渊源。

或许,是一部分人离开了原本的苦寒之地,来到科罗沙,并在这个地方繁衍生息。而留在原地的人们则继续信仰真理神,也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同时也目睹着科罗沙人日益富足优渥,甚至掌握了稀少的煤矿资源,将他们远远抛在后面。

至于“真理神”和“约尔亚尔拉”是否存在,这故事又是否真的正确,或许无关紧要。事实上,只需要煤矿这一个理由,就足以挑起无数个国家的战争。

白松注视了那杯东西一会儿,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像泔水。”他说。

郁飞尘这次没有拒绝食用,泔水毕竟比煤渣好一些,他得保证起码的体力。

用完今天的早餐后,迎接俘虏们的是昨天那种大型卡车,他们按照分好的四队上了对应的车。这地方的所有建筑物都用高墙隔起来,令人无法看到远处,卡车的车门一关,俘虏们更是无法摸清路线。

郁飞尘贴着车壁估测方向,卡车停下来的地方应该是这座收容所的东北方。

砖窑不大,是个有一个大工作间,一个馒头状的高土窑,以及一个高烟囱的建筑。

他们营房的七个人中,化学教员、修士、小个子被分配去切割和摆放泥土做的砖坯,离开了他们。大鼻子男人被指派去烧炭,也被带走了。郁飞尘则和白松、金发壮汉在火窑工作。他们与其它二十个身强体健的成年男子一起,负责把刚烧好的砖块从火窑里搬出来,堆到一辆卡车上,卡车会把砖运去需要它的地方。

为了节约时间,让砖块能用最快的速度装车,窑门一打开,俘虏们就必须跑进去。他们得顶着滚烫的热气和砖红色的烟尘,把滚烫的砖头拿下来,然后堆在铁皮手推车上。起初,面对着那些热气腾腾的砖块,很多人都犹豫了,但皮鞭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响着,稍有懈怠,带刺的倒钩就会深深打进去皮肤里,再拉开一条长长的、血肉外翻的口子。

这样的半天过去后,所有人手掌上都满是带血的水泡。

郁飞尘的情况要好一些,他比别人快,砖头在手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一个年轻的看守拿着鞭子路过他,满眼轻蔑和审视,看起来是要找茬——但实在无茬可找,最后只能恶狠狠一鞭打在他脚下的土地上。

或许是人手不够了,这些看守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一些穿上了不合身制服的当地人。这位抽鞭子的年轻人早上的时候还一脸青涩,畏手畏脚。一上午过去,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凶神恶煞,四处寻找偷懒的俘虏,也抽了不少鞭子。

火光、热气、惨叫、水泡、鲜血。俘虏们身上的汗水和红色的砖灰凝结在了一起,砖灰又渗入手掌的水泡里,带来钻心的疼痛。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昨天之前都生活体面,衣食无忧,照面时热情而礼貌地招呼。然而在此刻——由人变为毫无尊严的奴隶的无穷无尽的屈辱中,即使有两个俘虏的眼神对上了,他们也只是触电一般各自垂下眼睛,继续搬动砖块。

中午,俘虏们聚在一起啃面包,郁飞尘往外走,吃饭的地方和砖窑后的厕房都有人看守,但连接这两个地方的一条狭长过道没人,因为外侧是高墙,内侧是墙体,俘虏插翅难逃。

郁飞尘估测了一下窑墙的高度,起身助跑几步,然后猛地蹬在外侧墙上借力,跃上了窑墙。窑墙表面粗糙,这让他很好使力,几下攀登后,他来到了窑顶,并借烟囱挡住了身形。

这里原本就地势较高,爬上窑顶后,他终于看清了整个收容所的全貌。

——收容所很大,至少步行半小时才能穿越。高墙隔出五个区域,他在东北角的砖窑,旁边还有伙房、犬舍和一些种植蔬菜的园地,西北角是士兵们的住所。中央区域是几个水泥色长条形建筑,看起来像俘虏们的营房。西南方正在建设,东南方的一片区域面积最大,有许多灰色矮楼和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灰塔。地面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纵横的管道,像是化工厂本来的设施。

就在这时,他看见浓郁的白烟如同云雾一般从圆灰塔的顶端飘散出来,灰白的天空上出现一朵雪白的云,转瞬后又被风吹散了。

记下整个收容所的路线,他跳回原来的地方,回到人群里。

人们也在看着东北方向的白烟。

“那是什么?”有个人问。

没人回答他,有人目光疑惑,有人毫无反应,还有几个人注视着那转瞬即逝的白烟,脸上满是悲伤。

过了足足三分钟,才有一个看守挑起眼角,发出一声嗤笑,说:“炉子。”

郁飞尘垂下眼。

这座收容所没有任何善待俘虏的可能,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抓紧时间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砖窑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俘虏们的全身已经被砖灰沾满,因此得到了洗澡的机会——这让郁飞尘觉得,这一天还可以忍受。

他从砖窑带回了两个皮鞭上掉落的铁倒刺。白松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直接带回来了一块砖。

“我睡不着,长官。”他对看守说,“我需要一个枕头,虽然它那么硬。”

看守看着他满是水泡的双手,从鼻子哼了一声,说:“那就作为你赎罪一整天的奖赏。”

烟灰进了肺里,一整晚,营房的人都在咳嗽。

“这里就像地狱。”修士浑身颤抖,语声里有种神经质的颤抖,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祖国会解救我们。”白松枕着他的转头,对修士说,“黑章军突然袭击了我们的城市,这是不正义的,科罗沙那些没有被占领的城市的军队,还有其它正义的国家都会来解救我们。”

修士嘴唇颤抖:“可是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白松扶着墙壁直起身来,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却突然愣住了。

他浑身颤抖,惊惧地望向墙脚——

他被磨出了血泡的三根手指,在墙上划下了三道新鲜的血迹。

——和昨晚离奇出现的那三道痕迹一模一样,只是新鲜程度有所差别。

郁飞尘把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白松深吸一口气,似乎镇定了一些。

“你们可以先睡一会,”郁飞尘对他们说,“十二点前,我会把你们叫醒。”

“什么意思?”金发壮汉问他。

“十二点过后,”郁飞尘斟酌着措辞,“可能会发生一些……离奇的事情,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

顿了顿,他说:“或许能帮我们逃出去。”

说完,没再理会他们的追问,他闭上了眼睛。

前天晚上,这座营房里失踪了两个人,昨晚,营房也出现了离奇的变化,那今晚一定也不例外。

十二点,钟响。

郁飞尘睁开眼睛。

他用打火机照亮了墙脚,那三道血痕已经由不久前的新鲜变得陈旧无比,而白松一脸神经衰弱的模样。

他不擅长安慰人,只是拎起了那块白松带来的砖块。

那位长官用一根铁丝轻描淡写把铁锁撬开后,总管把门上的锁换了,换成一把看起来就严密许多的新铜锁。

郁飞尘拿砖块去砸锁,这地方的土壤很黏,烧出来的砖硬得像石头,砸了几下后,他就听见了锁芯松动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修士尖叫道:“他们会听见的。”

郁飞尘停下了动作,让周围的死寂来告诉修士答案。

放下砖,他把两根铁刺拧在一起,伸进锁孔中。

试探几下后,铜锁“咔哒”弹开了。

“吱嘎”一声,郁飞尘拉开铁门,走了出去。

死寂的走廊。

还有死寂的营房。

他走到盥洗室里,用打火机烤洗手池旁边的铁皮肥皂盒,肥皂盒里是一块公用的劣质牛油肥皂。肥皂很快被烤化成一汪半透明的油脂。接着,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细布条,浸入油脂里,只露一个短头——麻布耐烧,勉强能当做灯芯。

郁飞尘用打火机引燃布头,这个肥皂盒变成了一盏简易的油灯。

昏暗的光线照亮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先往隔壁的营房看去,里面空空荡荡。

其它营房也是。

白松跟上了他。

“那些痕迹——”白松说,“那三条血迹应该是我抹出来的。但是昨天晚上,我还没抹,它们就出现了。”

他环视四周:“那、那这里……现在……现在是以后的这里吗?”

他的用词很混乱,但郁飞尘知道他的意思。

昨天晚上十二点过后,墙上出现了三道陈旧的血痕。

今天晚上,白松因为手指的血泡,在墙上留下了三道痕迹。

也就是说,十二点过后的营房,可能变成了未来某个时间的营房,而他们这些人还是原来的人。

他回答白松:“我认为是。”

“那,詹斯,我们做什么?”

郁飞尘还没完全记住詹斯这个名字,他对人名的记忆和他对人脸的记忆一样差。郁飞尘这个名字,是这么久以来在各个世界的称呼里,他意外能记清楚的一个。从那以后,他就把这个名字用下来了。

他说:“你可以喊我另一个名字。”

他是在乐园买过翻译球的,无论听还是说,任何语言都能随意转换。思索片刻,他对白松说了一个这个世界的人们比较容易发出的音节:“郁。”

“郁。”白松重复了一遍,说:“那你打算做什么。”

“现在这里没人,”郁飞尘说,“或许外面也没有。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

“逃出去?”

“不,只是去找路线。”郁飞尘说,“有路线以后,可以慢慢找机会。我会在白天带你们逃出去。”

夜间,这个收容所的时间好像诡异地改变了,在夜里逃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也是郁飞尘觉得奇怪的地方。他从前在许多个类型的世界里做过任务,那些世界都是始终如一的。如果正常,就始终一切正常;如果有鬼,那就始终有鬼;如果时间能被改变,那改变原理就像课本上的童谣一样人尽皆知。

而不是在一个仅仅发展到热武器阶段的世界里,忽然发生了时间线的变动。这就像军礼服的胸前出现一个蕾丝蝴蝶结一样,不搭,也不美观。

“带我们逃出去?”白松说,“我们有七个人,很难逃吧。”

“不是七个,”郁飞尘道,“我的意思是所有人。”

白松卡壳了。

郁飞尘看向原本的营房,和营房里剩下的五个人:“你们跟我来吗?”

金发的壮汉犹豫了一下,第一个跟上了他,紧接着是今天和他们一起干活的大鼻子男人。化学教员随后。

只剩两个人的营房显得空旷可怕了许多。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修士喃喃念道:“神明保佑。”

——他也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