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骏的三杯酒一下肚，本来还显尴尬僵持的气氛马上便松弛下来。
“毕竟是年轻人，身体素质就是不一样，我们几位老家伙是不敢这么喝的，是不是，余华？”柳晖说着亲自给李家骏夹了一块菜，“来来来，坐下吃点菜。”
“谢谢柳书记，”李家骏边说边坐了下来。
“柳书记，这家骏如今可算是咱们凤城市年轻干部里特别出类拔萃的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而且我们市委开会的时候，他每次总有独到之处，意见常常被采纳，被大家誉为有金点子的人，”郑杰明说道。
柳晖点点头，说道：“当领导看人用人是基本功，杰明啊，这同时也说明你的眼光不错。”
郑杰明忙说道：“哪里哪里，这一切还不是当初柳书记您栽培的？只是，原先家骏就已经很忙，以后恐怕会更忙了，陪小关的时间会少了。”
“这不要紧，年轻人还是忙一点好，”柳晖说着将目光从李家骏身上转到关小禾身上，又从关小禾身上转到李家骏身上，用一种很明显的欣慰的声音说道：“两人看起来还真是般配，就跟画中人似的，杰明你说是不是？哎！我家柳宏源要能及得上家骏的一小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郑杰明听了这话，匆匆扫了关小禾一眼，安慰道：“柳书记，都说女婿能顶半个儿子，现在，您不是已经有半个儿子了吗？”
听到这话，柳晖的眼睛很明显地一亮，凝视着对面的关小禾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杰明这话说得对！”
李家骏见此情景，赶紧轻轻推了关小禾一把，给她的杯子斟上一杯酸奶，轻声说道：“小禾，来，咱们一起去敬柳书记一杯吧。”
关小禾怔怔接过杯子，站起身，面无表情，木偶似的被李家骏牵着来到柳晖面前。
柳晖显得很激动，端起酒杯站起身，定定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关小禾，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张着嘴居然说不出话来。
场面莫名紧张起来。
坐在他身边的余华忙起身，将关小禾拉到自己原先的位置，连声说道：“我看这样，大家坐下吧……坐下说，小关你坐柳书记旁边来，来，坐下。”
关小禾看了李家骏一眼，在柳晖的左边乖巧地坐了下来。
柳晖回过神来，轻轻嘘了一口气，拍了李家骏的肩膀一下，说道：“这酒……等会儿喝，等会儿喝……”
郑杰明朝李家骏做了个眼色，拍拍余华的肩膀，三人悄悄退出包间，并将门轻轻掩上。
柳晖见众人出门，似乎舒了一口气，马上转身，望着关小禾激动地说道：“孩子……”他边说边朝关小禾伸出两只手，关小禾有些畏惧地将手朝后面一缩，柳晖一怔，手僵在半空，表情痛苦，疑惑道：“你怕我？家骏没跟你提过我吗？”
关小禾望着眼前这个激动的陌生男人，摇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很冷静地说道：“但我猜到您是谁了。”
“你猜到我是谁？”柳晖的两只不大的眼睛晶晶发亮。
关小禾低下头，似乎有些承受不住柳晖扑面的热浪，低声道：“嗯，您刚才提到我生母的名字了。”
“你是欣桐的女儿，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呀……”柳晖说着说着突然眼中有了泪，抖索地拿起桌上的一支烟点上，好平定情绪。
关小禾抬眼，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
爸爸？这人果真是她爸爸？血浓于水，父女该连心的呀，小说中失散多年的亲人见面，不都哭得泪水纷飞吗？为何自己现在竟这么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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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晖的香烟从左手移到右手，又从右手移到左手，烟雾缭绕之中，他迅速地抹了一把眼睛。
关小禾还是没有激动，相反她注意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面前这男人的头发长得实在有些奇怪，明明已经谢顶了，谢就谢了吧，或者干脆剃个光头岂不了事？他还将后面的一块头发留得长长的，一丝不苟地梳理到前面来，简直有些欲盖弥彰的可笑，还有他拿香烟的手，又白又胖，像小时候她吃过的馒头一样。
柳晖的情绪渐渐平定下来了，他再次猛chou了一口烟，说道：“他们说你叫小禾，是吧？小禾，你要原谅爸爸，爸爸要是早知道世上有个你，爸爸肯定早就会来找你的，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爸爸真不应该呀，爸爸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一半进了土，爸爸悔恨，越老越是悔恨，当初是我负了欣桐……”
关小禾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人真会保养啊，六十多看上去五十多的样子，跟养父完全反过来了。
柳晖见她一直不说话，不免失望道：“小禾，难道……你就不想对爸爸说句什么吗？你就是骂爸爸一句也成啊！”
关小禾总算回过神来，强笑道：“柳书记，您这是哪儿的话？我真的不敢确信……您调查清楚了吗？我真的是您的女儿？”
“错不了，你母亲的名字你的长相你的年龄，足以说明一切，”柳晖说得很肯定。
关小禾顿了下，低声问道：“那……我妈……就是那个欣桐，她现在在哪儿？”
柳晖满面痛楚，“小禾，你有多大，我就有多少年没见着她了，这是我的罪孽……”
“您一直都没找过她吗？”关小禾忍不住张大眼睛。
柳晖摇摇头，满面羞惭，“是……爸爸不敢瞒你，爸爸当时已经结婚了，对方的家庭很有权势，爸爸不敢，爸爸是个自私的人……”
关小禾明白过来，面色苍白，“既然您一直都没找妈妈，那您现在为什么要见我呢？”
“小禾，爸爸当初不知道有你，要是知道……”
“要是知道？恐怕结果还是一样，是不是？”关小禾笑了一下，说道：“您是不会离开您的家庭的。”
柳晖猛地一怔，“小禾，你跟你妈实在太像了，连刚才这说话的语气都像。孩子，你骂我吧，爸爸实在值得骂，爸爸绝对不会生你气的……”
关小禾眼角终于有些发潮，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望着桌上的菜强笑道：“柳书记，您看菜都快凉了，该请郑书记他们过来吃了……”
“小禾！”柳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身边的关小禾紧紧拥进怀里，老泪纵横道：“孩子，听你喊我柳书记真比用刀子捅我还难受啊！你打爸爸骂爸爸都可以，千万别这样不理爸爸！你不知道，爸爸自从听了郑杰明说的关于你的话，爸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恨不得马上飞过来看你……爸爸老了，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关小禾止不住浑身颤抖，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磅礴而出……
听到里面传来的抽泣声，门外的三人不觉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每个人的鼻子都有些酸酸的。
包间里的父女两人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柳晖抽出桌上的一张餐巾纸，给关小禾擦了擦脸，按着她的肩膀，满面慈爱道：“小禾，明天把你的养父母请过来好不好？他们替我养了一个好女儿，我想见见他们。”
关小禾一听，轻轻推开柳晖的手，摇头说道：“还是暂时不要吧，爸妈还不知道这事……”
柳晖点点头，“也好，我听你的。”
关小禾吸了吸鼻子，“我想，现在可以请郑书记他们进来吃饭了……”
“哦……对对对，你说得对！”柳晖忙起身，亲自过去打开门，门外的三人见他突然现身，不免都有些尴尬。柳晖毫不介意，满面喜气，“来来来，站外面干嘛？赶紧都进来吧！”
李家骏进门，朝妻子望了一眼，发现她正抬眼望着他们，眼圈微微有些红。他忍不住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然后按照刚才的位置，在柳晖身边坐下来。
柳晖起身，端起酒杯，颇为激动地说道：“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来，为了我跟我女儿的相认，我敬大家一杯！”
柳晖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郑杰明忙说笑道：“恭喜郑书记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这样的酒怎么能不喝？来，余馆长，家骏，我们一起干了！”
这杯酒下肚，郑杰明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走过去将包间的那台电视机打开。
巧了，电视上放的正是凤城新闻时间。
播音员安书卉正在播报凤城新闻：各位观众，现在播报重要新闻，今天下午，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召开了重要会议……李家骏同志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市委常委。李家骏，男，三十六岁，民族，汉，籍贯……”
柳晖指着电视机笑道：“杰明，你开电视机的时间还真是巧啊。”
“柳书记，不瞒您老，广电局局长刚才给我提示了，”郑杰明笑道。
柳晖笑道：“哦……咦，这个播音员我怎么看着眼熟啊？对了！是不是上次那个……安什么的？老了，我这记忆有些不太好……”
“柳书记，她叫安书卉，”李家骏提示道。
“对对对，安书卉，这安书卉的台风看着不错哦，挺大气的，”柳晖突然转身问身边的关小禾，“小禾，我记得你刚才说你在电台做过主持人，有没有想过去电视台工作啊？”
关小禾一愣，说道：“我以前在那待过，他们说我不行的，所以就到了电台。”
“怎么不行？你形象气质都不比那安小姐差，再说，安小姐年纪似乎也不小了，总不能老占着位置吧？你要是愿意，让杰明跟广电局打个招呼就可以了。”柳晖不容置疑地说道。
关小禾看了郑杰明一眼，忙说道：“那怎么行？安小姐主持得一向都挺好的，她可是咱们凤城市的名片，凤城人就服她。”
郑杰明笑道：“哪有什么服不服的？电视台的那帮人，还不都是吹出来的？小关，依我说，观众的口味有点像婴儿吃奶，谁喂奶多就喜欢谁。你要想进电视台，我来安排。”
关小禾忙不迭摇头，“不用不用，谢谢郑书记，我现在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李家骏也说道：“郑书记，我看就算了吧，小禾她已经习惯在电台工作了。”
柳晖说道：“哦，那也行。对了家骏，你跟小禾还没举行婚礼吧？想什么时候举行？到时候我要来参加的。”
李家骏有些激动，“还没定日子呢？”
“是吗？该早点选个日子了……我想想……”柳晖正在沉吟间，突听郑杰明说道：“柳书记，我斗胆有个提议，我那姑娘，就是袖儿，你以前见过的，她说想下个月回国举行婚礼……要不，让两对年轻人一起举行？”
关小禾的心里不觉一顿。
“是吗？袖儿都要结婚了？对方是哪家的公子啊？”
“嘿！哪是什么公子，只是一个农民的孩子，不过挺有出息的，在美国念书，明年就回来了，”郑杰明笑着说道，看神情他对他那个女婿还挺满意的。
“哦……农民的孩子好啊，挖挖祖上三代，有几个人不是农民？”柳晖说着将脸转向关小禾，“小禾，你愿意一起举办婚礼吗？”
关小禾面色有些不自然，“我……没什么意见。”
她能说不愿意吗？那要将郑杰明置于何地？
“好，既然这样，我就做主了，日子就放在下个月6号，怎么样？杰明，你跟袖儿说说，让她到时候按时回国，”柳晖说道。
“行，一定一定。”郑杰明忍不住喜笑颜开。
关小禾心里翻腾一片，开始低头默默吃菜。
这顿饭吃了四个小时不止，柳晖因为明天上午省里有个会议要主持，得连夜赶回去，临上车的时候，他给了关小禾一个号码，说道：“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随时都可以的。”
关小禾点点头。
柳晖又转身对李家骏说道：“家骏，有空带小禾去省里转转，咱们聚聚，时间不要隔太久，去之前给我电话……”
“我会的，柳书记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禾的，”李家骏说道。
柳晖走后，郑杰明和余华也相继离开。
李家骏将车开过来，关小禾上了副驾驶位置，背靠着椅子，眼睛默默望着车窗前方。
李家骏心里又激动又忐忑，上前小心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问道：“小禾，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关小禾看了他一眼。
“你一定怪我没告诉你就带你过来……”
关小禾摇头，“不，怎么会？我只是有些头晕，觉得像在演戏一样，一会儿郑书记，一会儿柳书记，还真有意思。”
“小禾，你别这样……”李家骏轻轻将她揽进怀里，“都是我不好，小禾，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都是一如既往的爱你的。”
关小禾偎在他怀里，半晌才说：“家骏，不管如何，这个结局你是满意的，是不是？所以，我也满意。”
李家骏轻轻扳开她的身子，双手按着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我现在在你眼里就是个不管不顾只知道向上爬的人，是不是？”
关小禾有些急了，“你瞎说什么，我哪有这样想你？我再清高，也还是三界之内世俗的人！”
李家骏迟疑道：“那你为什么……哦，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他重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该死！是因为郑袖，因为他的男朋友，对不对？是我糊涂，刚才听郑书记说一起举行婚礼，我应该拒绝的……”
“怎么拒绝？你让郑书记怎么想？”关小禾苦笑一声，说道：“其实也无所谓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嗯，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李家骏放开怀中人，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输给那个孙锦成的，当然我也不会给他难堪，我还要当面谢谢他，谢谢他成全，让老天赐予我这么一个好老婆。”
“别贫嘴了，到时候我只要一切顺利就可以了，”关小禾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你坐稳了，来，”李家骏说着给她系上安全带。
关小禾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难过得几乎要掉泪，现在，隐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破坏了，一切都不那么单纯了。
以前，家骏对她好是好，但总有些粗心，譬如，他从不记得提醒她系安全带。
而今天……
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她当花瓶似的捧着伺候了。
一切都是因为她身份变了吗？
但愿只是她的想象，她的多心。
她不要家骏这样累。
如果可以选择，关小禾宁愿自己回到过去，过以前那种生活，清苦一点算什么，只要心里安宁就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