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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九十三章 纪念

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章越启奏陛下。

臣于三月六日抵至踏白城处……

章越正在给天子写奏疏,写到这里他的笔一停出了会神…

然后继续写下去。

……葬祭昔阵亡将士!

在宋军踏白城大捷的次日。

宋字的红旗卷曲着,仔细一看还有写着河州刺史景字样子的旗帜。

长风呜咽,空中无数以腐尸为食的秃鹰盘旋。

踏白城城西十里处,乃景思立率军鬼章大战处,三千余汉军折在这里。这一战动摇了大宋在西北的根本。

鬼章根本无意掩埋,任由宋军将士暴尸荒野,并将刀枪和衣甲通通剥去。

章越生擒鬼章,木征二人后,便率军抵此掩埋阵亡将士尸骨,并予以祭奠。

当初随景思立一战的其弟景思谊,王厚,韩存堡三人及前第一军的将士抵此时见这一幕,忍不住痛哭流涕。

看着众人如此,章越想起了与景思立的往来,忍不住神伤。若是自己当初离开时再周到一些,或许就不会河州一别,即是阴阳两隔了吧。

章越对众将道:“忠魂不能没有归所,为国捐躯永世不朽,我等在此掩埋祭奠阵亡将士。”

章越说完疾风吹起草滩的长草,好似波浪一般。

将士们挖作好几道长坑,将亡卒的尸骨尽数埋入,此外还有跟随他们一起战死的战马。

人马的骸骨上还嵌着不少箭镞,不少士卒都是身中十数箭力战而殁。

见此一幕,将士们无不动容。

掩埋之后,身为三军主将章越将一碗素酒洒在了地上,随后张守约,王厚等将卒皆将这一碗水洒在了这片埋葬着宋军将士的土地上。

踏白城边处处竖起了白幡,黄纸撒满了草滩,军中亦有阵亡将士的袍泽和亲属,他们都拿出了对方所穿的故衣为亲友招魂,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亦随着长风远远荡去。

章越在踏白城边择高处掩埋了袍泽,并率全军在此并予以隆重的祭祀,以奠国之忠魂。

士卒讲的是马革裹尸回故里,但如今已是不适合了,故而葬在此处。

随同三千将士长眠于此的,还这一战宋军战殁病亡的三百余人,有人道是否当迁葬回秦州,章越亦则道了不必。

以后建在这里立一块碑,让后世子孙纪念便是。

景思谊闻此亦要将其兄尸骨与当日一起厮杀过的将士同葬于此,章越许了。

此战之后,河州永为宋土,再也不用担心阵亡将士的尸骨被敌人破坏。

大胜之后的宋军本当大举庆贺,祭祀的肃穆之情告诉三军此胜着实是来之不易。

祭葬之后,有人禀告章越王中正,蔡延庆都到了。

王中正一见章越满脸喜色,一脸佩服地道:“古今用兵之妙无过于经略使矣!”

章越凝重之色挂在眉间澹澹地道:“坊使言过了。”

蔡延庆见章越神色不好,虽知道大胜后也是喜不自胜,但也只是一揖即是。

王中正道:“经略使此一战全歼木征,鬼章所部,克服踏白城,河州城,陷敌堡百余,焚一万余帐,歼得两万余人,获蕃部五万余众,获牛羊十万口……”

“我得知前军大胜,生擒木征,鬼章的消息,已奏报陛下,不日就可以押送上京了。”

章越闻言眉头一皱道:“两位若是有暇,不妨陪我往伤兵营一趟……”

蔡延庆道:“正是。”

战后安抚伤兵,是章越为帅后的习惯,从当初打天都山时便开始了。

“经略相公来了!”

“是,经略相公。”

章越到伤兵营一看,三百余伤卒居然各个都在等着自己。

看来大家早知道了自己要来了。

即便是这样的大胜后,伤兵们也知道自己会先祭奠阵亡将士后再回营看望。

章越仔细告诉营中郎中大夫要用最好的伤药医治,每一个伤兵都是经历过厮杀。留在编制内,日后新兵补上便可以教导对方。

一名老兵对于军旅而言都是一笔财富,所以军队最怕整编制的覆没。

这也是为何章越要全歼木征,鬼章于踏白城下的原因。

亦有重伤的士卒,章越走到一旁问问他还有什么临终的话要交代,一名是广锐军出来的士卒章越还识得了,眼见对方胳膊被砍没了一半,胸口还有一个碗大的疮口,心知对方多半是不活了。

对方看到章越,双眼流下泪道:“是经略相公啊,俺撑着这口气等了你好久啊。”

章越给对方扯了扯被单,伏下身问道:“祝七郎,你见我所为何事?是不是家里没有安顿?”

对方摇了摇头道:“托经略相公的福,早安顿好了,俺原来是光棍一个,跟随经略相公一路打到了这里,凭着战功分了三倾河边田,还娶了个番女做婆娘,生了两个娃娃,这辈子值了。”

章越知道:“你放心,你的那两个娃娃我会给你照看好了,你婆娘我让她给你守个几年,等娃娃大了要不要改嫁就随他。”

对方喜道:“多谢经略相公了,我那婆娘还算贤淑,之前打仗时我攒了不少钱粮,还有相公你先前答允给的抚恤,养她们这辈子是不愁了。”

“俺就是想见见经略相公,你是大官给俺说几句好话,说我是为国家尽忠死的,下辈子说不定能投个好胎。”

一旁王中正,蔡延庆闻此无不拭泪。

章越深吸了一口气,握着他的手道:“好!好!你是为国尽忠死的,祝七郎,你放心的。”

对方点点头,目无焦距地看着帐顶道:“这辈子当兵太苦了,下辈子最好不干了……”

章越走出了伤兵营与蔡延庆道:“广锐军的将士还未脱罪籍吗?”

“尚未,依例配军年老多病,元犯情轻者可以量移或是遇到天子大赦天下,否则罪籍难消……”

章越道:“从今日起昔广锐军所有将士,无论立功与否皆脱配隶如何?”

蔡延庆道:“一切凭龙图的意思。”

章越点了点头,他走出大营时,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伤兵营一眼。

祭祀阵亡将士,安抚伤兵后,即大捷后的酒宴。

章越特意将木征,鬼章二人请到帐中。

当日木征临阵倒戈后,鬼章知大局已去,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就降了。

这令章越出乎意料之外,似鬼章不是应该力战到底吗?好歹也要落个项羽的结局。

当时宋军还不肯接受鬼章之降,一来是刺史之位及十万贯钱着实太诱惑人,二来鬼章手上有血债。

眼见宋军不肯停下,倒是张守约强令兵马停止进攻。

是役,冲阵的一万五千余蕃军,除了伤亡的三千余人外全部投降。鬼章,木征一降,踏白城的两千余守军亦是归降。

所以全歼鬼章,木征联军一万八千人,仅马就缴获了两万多匹,还有踏白城中价值八万贯以上的金银财宝,而宋军此战伤亡五百余人代价不大,可以称作一场完胜。

帐内章越,王中正,蔡延庆,张守约,王厚等文武官员十余人,其下是木征,鬼章二人。

此刻外头宋军庆贺此役大胜,在军营里点起了巨大篝火,将士们欢庆胜利声语不断传入帐内。

闻此木征低垂着头,鬼章则作不以为然之状。

章越对木征道:“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何必如此?”

木征默然半晌道:“我降只为保住妻儿部属的性命,若龙图要我作个高兴之状,请恕我办不到。”

章越看了一眼帐外火燎下几十名荷甲持刀的士卒,笑道:“尔等退远些!”

把着帐的都头向章越躬身称是,然后示意士卒们退开数步。

章越笑道:“怪我,怪我,给木征上酒压惊!”

木征停杯不饮,而是递给了一旁的鬼章。鬼章一把将杯接过便饮,一口喝尽还环顾帐内众人,一副豪迈之状的笑道:“好酒!”

章越见此沉下脸道:“我几时允你饮了?”

话音落下,坐在鬼章一旁的姚兕,姚麟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鬼章擒住,然后将对方的脑袋按在酒桉上。

王厚咬着牙拔刀朝鬼章脖子砍去。

帐内完全不知情唯有王中正一人,他惊讶一声正要喊刀下留人,却见鬼章已是了帐。

王中正暗叫坏事,生擒鬼章的奏疏已是递上去了,鬼章马上就要押送上京由天子处置,怎叫章越给当场杀了。

片刻后帐外进来几十人更换桌桉毯子,只用了片刻帐内即是一新,只是少了一桉一人而已。

章越持酒至木征面前道:“我只诛鬼章一人,余人一概不问!同时我与你许诺的如故如何?”

木征闻言迟疑片刻,这时帐外进来一名女子和孩童,他们正是木征妻儿。当初在河州城下被宋人所虏,章越一直将她们照顾得很好,如今还特意送至踏白城下与木征团聚。

木征见此大喜,然后对章越道:“之前是董毡,鬼章挑拨,如今我彻底服了,请禀告你们大宋天子,我愿永为宋臣。”

说完木征接过章越的酒杯一饮而尽。

章越笑了笑亦饮下一杯酒后,伸出手掌来。

木征见此一愣,随即点点头,当场与章越三击掌!

满帐大将见此一幕,无不轰然拍桉叫好。

击掌后,章越握木征之手言道:“和平得来不易,愿汉蕃两家子民永为盟好,从此再无杀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