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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陷落

双十节过后,日机的轰炸更为密集。汉口已是千疮百孔,人都慌着往西逃离。

谢家人在等着承远,迟迟不见他回来,不免担心,曼丽则心生不满,把珠喜更视为仇敌,害她娘家鸡犬不宁,现又害婆家。曼丽的怨恨与日俱增,现知道珠喜回来了,她倒是要会会那狐狸精不可,也想弄清真相。

她知道珠喜住在长安里,离谢家住的海寿里并不远。那日,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便款款出了门。

走到长安里,却不知珠喜家的门牌号码,就想向周围的邻居打听一下,正好迎面过来一女人,她以为是这里住家的,便问人家,对方一听宋珠喜,便说晓得,我也正要去找她呢。曼丽听得一惊,问她是谁。女人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地说她是旺角客栈的老板娘。再问曼丽,才傻了眼。

阿秋听说谢承远离家出走是为了宋珠喜,便妒火直冒,早就想找那女人算账,不料珠喜倒回来了,正要来出出气。这下可好,不期遇上正宫娘娘,阿秋做贼心虚,不免几分难堪。曼丽呢,也耳闻过承远与客栈老板娘的风流勾当,还半信半疑,不愿相信是真的,哪知对方倒自己现形了,她不信也得信。本对珠喜的一腔怒火没处发泄,现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这下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问:“你来找宋珠喜有什么事?”

阿秋本是没顾忌的人,见对方不放过她,知道躲也没用,就直截了当道:“承远被那狐狸精害了,我来找她算账!”

这无疑是不打自招,证实与承远有瓜葛。曼丽一听火就来了,便鄙薄道:“你是承远什么人,也配!”

阿秋一听她骂起人来,顿时点着了火,一时斜睨着曼丽,冷笑道:“承远还是童子伢时,我俩就好上了,那时你这少奶奶还在后湖里吹喇叭——哪里呢,你也配教训我?”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便像油锅里洒了水,噼里啪啦地对骂起来,惹得周围住户也围上来看,正闹得不可开交,前面一扇门突然打开了,走出的竟是王运福和他太太。

王运福刚弄到船票,就要带着家人启程离汉,临行前找到珠喜,告诉承远去了郑州,一直在找她。珠喜正等着承远,迟迟不见来人,心情不免忧伤。自父亲去世,除了一个谢承远,生死对她已无足轻重,谢承远是她唯一的眷念,没有承远,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不开心时,她也没有唱戏的心情,在大舞台勉强去了两天,就以身体不适推辞了。现得到王运福带来的消息,珠喜一时悲喜交集,喜的是,这么多年,承远还念着旧情,不曾忘记她。所幸她也没白白等他。悲的是,所有人都瞒着她,阻止两人的联系,承远此举又冒着多大的风险?可她和承远,总是这般阴差阳错,不能相逢。这般悲哀地想着,她便要去郑州找承远。亏得王运福一番劝阻,说承远正在回来的路上,你这一去,不是又要错过?好不容易说服了珠喜,才走出来,便看到眼前的一幕。

王运福是江湖中人,什么没见过?一见曼丽和阿秋气势汹汹在弄堂里掐起架来,顿时明白了,便示意送行的珠喜不要出门,自己赶过来劝阻。

“真不巧呀,在这碰上曼丽妹妹了。”他笑呵呵地跟曼丽打招呼。

曼丽正在气头上,一碰到王运福夫妇,仿佛遇到救星,指着阿秋骂道:“运福哥,真是气死我了,我先不相信,这*倒不打自招了,还有这么不要脸的……”

“好了,好了。”王运福不等阿秋还嘴,便把曼丽一拉,又拍了拍阿秋说,“消消气,消消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现我带你们找个地方坐坐,今天也是凑巧,我一家就要去宜昌,碰到你们,也是难得。”

曼丽见周围的人指着她俩议论纷纷,也觉得没意思,再去找珠喜理论,无形中是给人家当笑柄。阿秋被曼丽一骂,一腔之火犹如兜头浇了盆凉水,顿时失了气焰,找珠喜似乎也没了理由,便屁股一扭,气鼓鼓地走了。曼丽跟着王运福出了弄堂,见他太太急着要走,也不好多说什么。王运福等曼丽撒完气,便说了来龙去脉,劝说她不要去找珠喜,人家也很可怜,直到曼丽点头答应,才与太太一道走了。

曼丽虽不去找珠喜,心里的怨怼却没消去,有时在家里待得心烦,就去舞厅里消磨时光。谢太太看不下去,免不了叨嚼。曼丽倒不敢出门了,那张脸却整天阴着,也不跟谢太太说几句话,屋里的空气都快凝固了。谢绍祖看在眼里,也难免焦虑,便找来徐奕宏商量,两家人一起去重庆。谢家有谢太太、曼丽和承志三人,徐家就奕宏和婉珍夫妻俩,谢绍祖要奕宏先带着他们离开。火车不停,他还得守在火车站,等承远回来一起走,到时在重庆会合。

徐奕宏来到长安里,也不提承远去郑州的事,只是要珠喜随他离开汉口,说再不走就买不到票了。珠喜打消了犹疑,已经铁了心要跟承远。再面对徐少爷,便回绝道:“谢谢少爷的关心,我一直四处奔波,刚刚安定下来,还不想走。”徐奕宏劝也没用,心里烦闷,磨蹭了几日,再去买船票,却一票难求,好不容易才拿到四张。谢太太想守着谢绍祖,便不愿走。承志看他妈不走,也在推辞。曼丽想等着承远,徐奕宏记挂着珠喜,婉珍看奕宏不走,她也要留下来。这般推来揉去,最后谢绍祖拍板,由承志带着谢太太、曼丽、婉珍先行一步,他们几个男人要走也方便些。好说歹说,才终于让几位上了轮船。

以后的情形,一天比一天紧张,坏消息如雪片一样飞来,敌人已在石灰窑、黄石港、兰溪、鄂城等地登陆,大冶金牛镇也发现敌人的踪影,已距咸宁不远了。

街道上一派匆匆逃亡的景象,难民们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处逃散,大智门火车站,江边码头的人流还在增加。没及时走的,就守在家中,或萎缩在街头巷尾,凄惨地等待着宿命。

那天,徐奕宏突然被谢站长叫来火车站,心里忐忑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列火车刚刚到站,白色的烟气里,潮水一般的旅客涌出,珠喜犹如水流中的一株孤木,巴巴地守望着,找寻着她的心上人……徐奕宏目睹这一切,终于明白珠喜不走的原因,才确认自己一直是单相思。他心情灰暗,慢慢走到谢绍祖办公室门前,敲了两下,门一打开,却是小赵。

“奕宏兄,出事了!”

小赵沉重地告诉他,民生轮船公司打来电话,两家人乘坐的那艘船在航行途中遭遇日机轰炸,轮船被击中,船上大部分人都已遇难,只有承志和曼丽涉水逃过一劫……

徐奕宏顿时眼前一黑。

一边的藤椅上,歪着几近崩溃的谢绍祖。他一直支撑着,以为自己有多坚强,这时才知道,是太太支撑着自己,一旦失去,就如同断臂一样,整个人就垮掉了。

天色渐渐地晦暗,窗外的街面行人寥落,火车的吼声已听不到,四周安静了下来,房里光线黯淡,两个男人被巨大的悲痛袭击着,已无力言语,任由黑暗重重地压迫过来,与悲痛一起,将他们湮没。

都不愿相信是真的,人突然就没了。谢太太一直惦记承远,要等他回来,也要守着丈夫。谢绍祖劝她:“你不走,曼丽也不会走,承志也要留下来,这样都走不成。”却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婉珍已有五个月的身孕,是两个人啊,奕宏让她先走,也是怕再拿不到船票,走不成了。想着谢太太有经验,承志、曼丽又年轻,一路有照应,总该没问题。他跟婉珍感情平淡,但厮守多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怀着他的骨血呢。多年没有孩子,总算又怀上一个,奕宏也比以前要尽心,却不料遭此横祸。

悲痛让两个男人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以忙忘记了妻子,来不及弥补,却永远地分开了。这种痛苦在失去之后,才感受如此强烈,撕肝裂肺。

奕宏终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

好久,才听到谢绍祖有气无力地说:“你赶紧走吧,别再等了,曼丽和承志还在宜昌,也叫人担心啊……”

徐奕宏说:“您一人在此,身体又不好,承远又没回来呢。”他终于提到承远。

“不要紧的,我有老妈子照料。”谢绍祖说。

“可珠喜不肯走,”奕宏忍不住吐出真言,“她留在这里,也叫人放心不下啊。”

谢绍祖听得一抖,珠喜是两家人的心结,提起便是痛,想甩也甩不掉。他知道这些年承远与奕宏不和,皆因珠喜而起。珠喜不走,奕宏便不走,承远为她连家也不顾了……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出在这个女人身上。他才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如果让承远与珠喜早日成婚,也不会发生承远离开,珠喜独守,甚至于那四人也不会迟迟拖到这时候才出行。前因后果都因他的固执偏见所致,害了承远,害了珠喜,也害了曼丽和奕宏。

“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们……”他痛心疾首道。

“叔,您别这样说……是我不好,不该拖到现在才去买票,一切都是我的错!”奕宏痛哭流涕。

“也不能怪你啊。”谢绍祖摇着头。

但又能怪谁呢?悲剧本是不该发生的。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有这场逃离,彼此分别,遭惨横祸,从此阴阳两隔。

好久,谢绍祖才坐正了身子,低声说:“我已给承远去信,要他赶紧回来,再不回来,铁路就要停止运行了。”

“日本兵真要打来了吗,就没办法阻止?”奕宏还不想确认这个惨重的现实。

“只能毁坏铁路,我已做了些安排。”谢绍祖说。

“您还是走吧。”此时在奕宏心里,谢叔就如同父亲一样,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

“我是大智门车站站长,哪能随便离开?”

“日本人来了怎么办?”

“还没来呢,就拱手相让了?这可是中国人的车站!”

谢绍祖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力量,这种力量无形中也影响着徐奕宏,何况刚刚遭受如此惨痛的悲剧,两个男人岂会忘记,更不会屈服。

大智门车站突然冷清下来,偌大的候车室空寂无人。这是暴风雨到来前暂时的平静。月台上有两个车站司事在闲聊,冰冷的铁轨像裸露的长腿横躺着,杂草从枕木间钻出来,任由风吹得东倒西歪。

月台上出现了一个女人,风吹拂着她的秀发,在额前来回地飘舞,围巾裹住了半张脸,露出坚挺秀气的鼻梁,笼烟眉似蹙非蹙,一双秋水眼巴巴地眺望着远方的铁轨,希望有列火车突然出现。

谢绍祖在站楼上的窗口瞄见了风中伫立的珠喜,心不由一揪。

这时候,谢绍祖比其他人更清楚,危险正在步步逼近。日机轰炸造成铁路多处损毁,汉口至郑州的火车已被迫停运,沿路铁路工人正在将铁路进行拆卸,整条线路即将瘫痪,承远回来的希望已变得渺茫,唯一的可能是坐车,但此时的车辆除非军用,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不忍把实情告诉月台上苦苦等待的珠喜,对这个女人来说,命悬一线,这条线便是希望。她不愿跟随徐奕宏离开,连谢绍祖的劝说也无济于事,一意孤行地等着承远。谢绍祖知道不可强求,也无可奈何。生死于她,已无关紧要。

火车站的一些司事都离开了,只有少数几位留守着,看站长镇守,也就守着。有的是无处可逃,只有原地待着。谢绍祖每天按时上班,像往常一样做着工作记录。哪些人到岗,都一一记下。他是火车站的灵魂,他在那站着,别人便感到踏实。

余站长一直跟谢绍祖较着劲,多年来,他不甘屈居人下,到非常时期,也跟谢绍祖拼着,谢绍祖上班,他也跟着上班。直到平汉局南迁,武汉卫戍司令部发出告示,将大小车辆都收了,才知道大势已去,再不走,就坐着等死。好在他将家眷提前送到了重庆,现就等着机会,随时准备离开。

前日,徐奕宏最后一次来找珠喜。奕宏没买到船票,他找军队的朋友帮忙,所幸有辆汽车要去鄂西,好歹说服人家开到火车站来,劝说珠喜跟他走,没把她劝上车,却让余站长挤了上去。

余站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往车上扒,坐了奕宏留给珠喜的位子。珠喜本就不愿走,再见他占着不肯动,就干脆回绝。奕宏又气又恼,磨蹭一会儿,看司机已等不及,只得上车离去。

都走了。站在二楼窗口的谢绍祖长吁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又瞥到珠喜匆匆的背影。她每天都来火车站,等着火车开来,然后离开。谢绍祖在此,不光是忠于职守,也给她一份希望。人还在,火车就会来。谢绍祖不敢告诉珠喜真实的情况,他守候在车站,也是在保护珠喜,弥补对承远的亏欠。珠喜不只是承远的恋人,也是他的亲人,如同女儿一样。

他的目光游移到更远的地方,连绵的铁道线上,空旷寂寥,渐渐看清一个忙碌的身影,是多日不见的黑生,他正在拆卸枕木上的一个个螺丝。

黑生并非单打独斗,棚户区那场大火,烧毁了铁路工人的家园,也点燃了无数仇恨的火种,那些工人听说日军沿铁路线过来,便将铁轨搬开,闸口转辙器卸走,能破坏的,绝不留下。他们一直不是散兵游勇,早年参加大罢工时,他们就有组织基础,现面对日寇入侵,他们也团结得更为紧密,同心协力去报仇雪恨。

那天夜里,谢绍祖就感到了异样,外面静得听不到狗叫,连往常打更的声音也消失了,偶尔闻到几声枪响,凄厉地划破夜的幕布。

清晨,谢绍祖依旧跟平时一样出了门,往大智门车站方向走去,四处凄凉,往日热闹繁华的玛领事街,此时阒然无声,几乎看不到行人,两旁的店铺都关闭着,大多人去楼空,马路上遍地垃圾,平时成排的黄包车已无影无踪。

那座四堡形塔楼依旧屹立着,像一位孤独的老人,面对着冷清萧条的街道。半圆拱窗的玻璃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昔日川流不息的大门前,站立着一队挑着太阳旗的日本兵,肃杀之气笼罩着四周。

有只乌鸦栖在电线杆上,嘎嘎叫了两声,在空寂中尤为凄厉,谢绍祖感到脊背飕飕的发冷,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但望着前方车站的半圆拱窗,恍惚是妻子受难的脸,在默默召唤着他,心口揪得一痛,不由又继续前行。

一个日本兵见他过来了,端着刺刀凶到面前,吼道:“什么的干活?”

他指了指深蓝色帽檐上的铁路标志,两个鬼子盯了他一会儿,又叽里咕噜了一番,便比着刺刀要他往里走。

候车大厅遍地狼藉。沿路是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月台上的风雨棚已被揭去了搭盖,残存的支架突兀地立着,一群中国人被押在那里站着,谢绍祖走到他们当中,一眼瞄见徐奕宏和余站长也在,便吃了一惊。

百米远的货场作业区也有一堆人,是几十个被俘虏的中国士兵,一个个用绳索绑着,一队日本兵端着刺刀,把他们围在当中。

肃杀的空气笼罩在四周。

有个腰间斜挎着刺刀的军官在叽里咕噜地讲着什么,一个华人在比比画画地做翻译:“日军进驻大智门车站,你们哪些是火车站的司事,都站出来……”

人堆里叽叽嗡嗡了一阵,没有动。

那位士兵跟军官说了几句什么,军官的鹰眼一下盯住了站在一边的谢绍祖,便叫人把他拉了出来。

“你是火车站的?”军官说一句,翻译跟一句。

“是的。”谢绍祖答道。

“什么职务?”

“站长。”

“站长?怎么损坏这么多铁轨?那些机械设备都不见了。”

“是你们飞机炸的。”谢绍祖答道。

“我们的飞机不会炸火车站,只有你们蓄意毁坏……”军官的手按着刀柄,凶狠地朝他吼叫着,“把人群里的铁路司事都找出来!”

“他们不在这里。”谢绍祖面不改色道。

“你们的电报机、电话机搬到哪去了?”

“运走了。”

“马上交出来!把车站的人和设备统统交出来!不然,全死啦死啦的。”军官“唰”地一下抽出长刀,指着谢绍祖和众人,“快说!”

空气顿时凝固了,每个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时鸦雀无声。

军官见众人没有反应,便叫士兵拉出一个人来,二话不说,将刺刀往前一捅,只见鲜血一喷,那人倒毙一边,人群发出一阵惊叫。

“快说!”

人群里又一阵叽叽嗡嗡的声响,依然没有人动。

军官又把刺刀对着谢绍祖,叫道:“你再不说,全死啦。”

谢绍祖今天走向大智门车站,已抱有必死之心,准备去与妻子相会。此时眼见那刽子手如此凶残,激愤难忍,便大声喊道:“我们的设备不会留给日本鬼子,是我叫他们搬走的。都是我做的,与他们无关!”

等翻译一说,军官便气得大叫一声,挥起长刀,朝谢绍祖砍了过去。

“啊……”惊叫声中,只见血光一闪,谢绍祖便一面墙似的倒在地上。

“还有谁不怕死的?”军官举着染血的刺刀咆哮道。

士兵拉过面如土色的余站长。

“我说,我说。”他战战兢兢地举着手,“我知道电报机、电话枢纽在哪……”他指了指前面。

两个日本士兵押着余站长往车站地道方向去了。

徐奕宏闭着眼睛,浓重的血腥气在刺激着他的鼻腔和神经,几乎要窒息。他是半路被抓获的,因为珠喜,他跟余站长打了起来,互不相让,便撕扯着拖下了车。后来就遇上了日本兵,身上被洗劫一空,又被押解到这里。

谢站长倒地的那一刻,他差点要冲上去,但总算忍住了。他手无寸铁,只会去送死。他强忍悲痛,浑身颤抖,默默告诫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他得找到珠喜,不知她现在怎样,他担心她再来车站,这里已成了魔窟,他害怕那傻女人一意孤行。

日本兵把他们押解到货场仓库里。

冷风萧瑟的夜里,他们萎缩在一团,一声声惨叫随风飘来,刺激着耳膜,让人毛骨悚然。直到清晨,日本士兵端着刺刀逼他们出来。五十米远的地方,是个湖塘,一边是菜地,几个日本士兵正在那填坑,血腥气随风飘送过来。只有他们知道,昨晚那里发生了一场屠杀,几十个被俘的中国军人惨遭毒手,无一幸免。

日本士兵吼叫着要他们快走。

几十个人被押解到刘家庙附近荒废的铁道上,加入了劳工的队伍,徐奕宏在那里遇到了黑生,两人从此干起了苦力。

没人想到,消失几年的伊藤正野出现在大智门车站,他成了日军野战铁道队的顾问,视察铁路工地时,看到人堆里埋头苦干的徐奕宏和刘黑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便把两人抽到大智门货场扛包。

不久,汉口至信阳段恢复通车,伊藤当上了大智门车站站长,他看黑生一直老老实实,闷声不吭地做事,就让他继续做了巡道工。

每隔几天,火车站都有运载日军、装载军火物资的车皮驶进驶出,进站出站,戒备森严。巡道工黑生提着号志出现在漫长的铁道上,跟往常一样走走停停,时而蹲下身在铁轨上敲打几下。那些站岗的日本宪兵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包括在站楼上俯视一切的伊藤站长。

火车的轰鸣声惊扰了大智门一带的人们,一度冷清的车站门前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进出,依然是日本兵把守在进出口的通道。

这天,宋珠喜拎着一只皮箱,从萧索寥落的玛领事街匆匆走来,幽居多日,她明显消瘦了许多,藏青色的旗袍外罩着一条鼠灰色开司米披肩,衬得脸庞愈显苍白,楚楚可怜。

她决定去河南寻找谢承远。她已知火车站被日本鬼子占领,谢站长惨遭杀害,昔日热闹的大智门已是风声鹤唳,成了虎狼之地。一个女人独自出门,会面临多大的危险,可想而知,但承远被阻隔在郑州,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她忧心如焚,急不可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再苦再难,她也要去寻他。

她远远走来的身影,一下进入了伊藤的视线。虽然身着素色衣裳,未施粉脂,反而更显出玉人的本色。袅袅婷婷的样子,是消瘦体弱所致,却因几分恍惚,几分梦幻,飘飘摇摇似仙子下凡。

他对宋珠喜可谓印象深刻。汉口名伶,是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也是他心里隐藏的眷念,一直垂涎欲滴。那次在火车上,他找珠喜搭讪,对方却不理睬,弄得他悻悻的,欲罢不能,越想要得到这尤物。现两年不见,她依然那么美,让人止不住燃起欲望。他两眼紧盯着珠喜,不由得发出几声狞笑,仿佛看到猎物进入了领地,自投罗网。

珠喜走到火车站门口,持枪的日本兵瞄见了,眼睛便盯着她不放,珠喜倏地紧张起来,不由拢了拢围巾,垂下眼帘,想避开那狼眼的盯梢。

“你的,什么的干活?”鬼子像一堵墙横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珠喜不想理睬,左右躲闪着,却被对方猛地一下拉到旁边。珠喜想甩掉,反被鬼子死死地钳住。她气红了脸,叫对方放开,鬼子不理睬,饿狼一样盯着她看。珠喜把脸侧到一边,对方贪婪地笑着,忽地一伸手,往她的脸蛋上使劲地一捏,珠喜娇嫩的脸上顿时现出几个红指印。她羞恨难当,伸出另一只手朝鬼子扇过去,却被身后的鬼子一把捉住了,反把她的双手拎着,按在墙上。珠喜不住地挣扎,叫骂着,鬼子恼羞成怒,用*一下劈过去,她的后脑挨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她感觉自己已经死掉了,动弹不得。她的身上爬满了虱子、蜈蚣、老鼠,在一点点蚕食她的肌肤,奇痒,恶心,疼痛,无休止地折磨着她,摆脱不掉。她昏迷的梦里没有未来,只有死亡。

那些虱子、蜈蚣、老鼠从此缠上了她,一直在身体上附着,她在一点点腐烂,发臭。周围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等她过了身,便在背后指指点点,有的干脆骂她是*。

她隔两天就要去火车站,在月台上等待着火车。站楼上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她感觉到了,那些虱子、蜈蚣、老鼠又在身上附着,吱吱地作响,一阵恶心袭来,像回放那个噩梦——

女人仰面八叉地被绑在一张桌子上,嘴里塞上了毛巾,全身裸露,两个禽兽轮番上阵,伊藤在一边站着,像观摩表演一样*地笑着。后来,他把两个士兵都支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松开裤子,扑上来,一边抽动一边号叫着:“宋珠喜,你这小鹿,今天终于撞到我的枪里了,我要吃了你,弄死你……”

她闭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凄迷地笑了一下。

冰冷的钢轨往前无限地伸展,会通到梦里的地方吧。她的眼前又变得迷蒙,不知几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渐渐走近了,看清是黑生,她便像受惊的小鹿,转身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