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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痴情语

其华望着那黑漆雕花木窗,让夜风吹干已经漫出来的泪水,终于缓缓地回过身,轻声道:“小侯爷,请您自重。”

顾云臻呆呆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像风中的岩石,在一寸寸僵掉,只听着她的话句句直刺入心脏最深处。

“小侯爷,我不知道你口口声声叫的这个‘其华’是谁,或许你用这样的方法得逞过很多次。婶娘我在娘家时,便素闻小侯爷您仗着是长房独子,生下来便能袭爵,年少任性,肆意妄为,行止乖悖。出嫁前,义母也曾再三叮嘱,小侯爷是未来的纪阳侯,是这顾家未来的掌家之人,若有什么不当之处,我这个做婶娘的得担当一二,万不可得罪了小侯爷您。婶娘我不想得罪小侯爷您,可小侯爷若是罔顾人伦天理,不遵长幼尊卑,莫怪我这个做婶娘的不留情面。还请小侯爷速速离去,若是让你小叔叔回来看见,他纵不说什么,别人知道了,不但于小侯爷清誉有碍,我这个弱女子只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怕只能被小侯爷生生逼死了!”

“其华,你、你说什么?”顾云臻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其华道:“小侯爷,你小叔叔知道我喜欢泛舟湖上,这才命人将木桥撤去。可你别以为这样便可以肆意妄为。他为了我的安全,在这别院四周都设了暗哨,只要我叫一声,只怕毁的是小侯爷您自己的名声。还请小侯爷速速离去!”说罢,她拿起屋角的钓鱼竿,“啪”地向顾云臻抽来。

顾云臻呆呆地退后几步,其华再抽过去,厉声道:“快滚!”顾云臻退出门槛,其华的鱼竿像疯了一般狠狠抽过来,他再退两步,“咚”一声落入湖中。

其华站在门槛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用力将门关上,紧接着“啪啪啪”,水榭所有的窗户都被她关上,然后里面的灯光一暗,湖面没入沉沉黑暗。

顾云臻的身子在水中直沉下去,湖水渐渐淹过他的下颔,淹过他的双眼,淹过他的头顶,他也懒得动弹,只在心中不停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其华,她为什么变成了苏之华?为什么成了自己的婶娘?又为什么全然不认得自己了?

睡莲的根茎缠住了他的头发,他浮上水面,看着黑漆漆没有一点灯光透出的水榭,虽是夏夜,却如堕入了冰窖,浑身都在发抖,只不知该往何处寻找答案。

※ ※ ※

顾三会过顾云臻后,第二日便到兵部缴了大将的印信,新差事也派下来了,是西北军秣京师总提点,负责坐镇京师,将南边由运河运来的粮草转装车马,运往西北两路前线军中。这官位虽然不高,却是最要紧不过的差事。顾三领了派令,也怀疑自己是否错怪了顾宣。

顾三戎马多年,并未成亲,只在京中置了间小院,独自一人清简度日。交接的日子还有几天,他闷得无聊,寻到京中已经退下来的军中老友,日日喝酒。这日喝到半醉回来,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顾云臻站在门外,头发凌乱,身上衣裳尚是湿的,一双眼睛却红得可怕。

顾三忙将他让进来,问道:“小侯爷,出什么事了?”顾云臻见桌上有酒,直挺挺地走过去灌了半壶。顾三在军中呆惯了,雪中卧冰、夏夜烤火,连生蛆的肉都吃过,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顾云臻眼神有些可怕,便追问,“小侯爷,究竟出了何事?”

顾云臻被酒呛得喉咙都嘶哑了,“三叔,你能不能帮我去查一个人?”顾三道:“查人?这个得找你十一叔,他手下……”顾云臻大声道:“不能让他知道!”

顾三被他的吼叫吓了一跳,忙道:“好,三叔暗中去查,只不知小侯爷要查何人?”

顾云臻酒入肠中,似有一把火在烧着胃脏肝肠,红着眼道:“她姓苏,叫苏之华,是苏理廷的女儿,现在是……是……是我的小婶婶……三叔,你帮我将她查个清清楚楚,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说罢,又眼神直直地去了。

顾三颇觉疑惑,却也只能照办。他孤身回京,信得过的部下都在西路军中,只得找到那几个已经退下来的军中老友,可这几位一听说要查苏理廷的女儿,不是装病,便是推托。顾三急了,拉着一人逼问,那人却说苏府宰相门第甚高,要想撬开他家仆人的嘴,没有银子只怕不好办事。

顾三的银子大把使了出去,这日方有消息传回来,便往侯府来寻顾云臻。刚一进府,便听仆人说,顾云臻病倒了。一问病因,却语焉不详,似是某日在朝中与武安侯打了一架,受了气回来便昏倒在地,还在新夫人面前失了礼仪,之后又不知到哪里被淋得浑身湿透回来,还喝了酒,两相一激,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至今未退,现已挪到夫人的瑞雪堂静养,不便见客。

※ ※ ※

顾夫人自寄风草服完之后,手脚麻痹的病症又犯了,偏顾云臻这时候病倒,延医请药,加上内院事情一大堆,未免有点力不从心。这日陈贵妃寿辰,寿礼本是要送天山雪莲的,忙乱之下,忘记一一检查,竟将一个空盒子送了出去,所幸发现得及时,派人快马去追,在宫门口将送礼之人追了回来,这才没有闹出天大的笑话。

这日管家巡夜,抓住了几个聚众酗酒赌博的奴才,押到顾夫人面前,犹自酒话连天,说出了许多大不敬的话。顾夫人气得手脚发麻,只得命人将这些人关了起来,免得一些话传了出去。

顾夫人思来想去,命人去别院将其华请来,道:“之华,本来你与定昭成亲不久,这事不便麻烦你。可现在你大侄子病了,我这身子也不争气,府中事多,那起子不争气的奴才看到主子病了,便乱了规矩。我现在只顾得到云臻的病,这内院的事情,还得请你帮我料理一二。”

其华听得顾云臻病了,心中一乱,推托之辞便说得有些心不在焉。顾夫人摒退左右,问道:“之华,现在只剩咱们妯娌二人,你说实话,是不是听到有人嚼舌头了?”

其华惊得面色雪白,却听顾夫人叹道:“别理那起子奴才的话,这府中,你才是纪阳侯夫人,自然一切由你作主。”

其华脸上一红,支吾着端起茶杯,茶方入口,忽听东暖阁传来顾云臻的声音,叫的却是一声:“其华,是你么……”

其华惊得手一抖,茶水泼了一大半在裙裾上。她站起来想用手帕抹干茶水,又带翻了桌边的食碟。顾夫人连声唤人,丫环婆子们拥进东暖阁,忙乱一番,听着顾云臻不再叫唤了,才扶着顾夫人出来。顾夫人犹自抹泪,“这齐华到底是谁?他两次发烧昏迷,都只叫这个名字。叫定昭去寻,到今日都未寻到。”

青凤想起上次提及“齐华”时顾云臻的异样,脸露疑色,只不好说。顾夫人看见了,唤她近来,问道:“你知道些什么?”青凤这才小心翼翼道:“夫人,公子会不会有了心上人?”

话茬一提,昨日往宫中送寿礼的吴家婆子也道:“夫人,有件事小的没来得及禀报您。昨日小的往宫中送寿礼,与刘侍郎家的下人们在一起说了会话,她们听侍郎夫人和岑尚书夫人闲聊,说起当日在西京围场,公子和毕统领家的女儿似是有了点纠葛,被圣上传去问话,结果不知话怎么回的,公子在圣上面前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娶毕家小姐。”

两相一对,再想起儿子近来的异常表现,顾夫人顿足道:“定是了,只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急忙召来心腹的几个婆子,“你们这几日悄悄出去打听打听,京城有没有姓齐或者姓祁的人家,有个小姐单名一个华字的;又或者不是姓齐,名叫‘其华’或者‘棋华’之类的音。”说着一阵心酸,掉下泪来。

婆子们都在一旁劝,顾夫人抹泪道:“云臻的病,只怕就是在她身上起的因,总要将她寻到,才好上门求亲,不管她是什么人家,或者长成什么样,只要云臻喜欢就行。”又哭道:“老爷只留下这一个独苗,又素来孝顺,知道我有风痹之症,就亲自上山去采药草,宝贝一样的端回来,只求我开心。现在药也吃完了,他若是有个好歹,叫我后半辈子靠谁去?”

一干人领命出去,顾夫人才顾得上其华,却见她怔怔地坐在椅中,面色阵红阵白,额头还有汗珠,仿佛病了一般,忙唤,“之华?”

其华站起来,轻声道:“大嫂,我明天就搬回内宅,学着管事。只是我没有管过家,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多指点一二。”

顾夫人大喜,吩咐下去,因五夫人不熟悉侯府情况,仍命管事嫂子们往瑞雪堂回话,顾夫人在旁看着,五夫人有不明白的,也好随时向她请教。顾宣原来住的俯仰轩因顾十一等人时不时回禀公事,有所不便,命将瑞雪堂东面的赏梅阁连夜收拾出来,作为顾宣夫妻起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