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浞野侯府的女公子大婚。前方战事吃紧，浞野侯赵破奴在边塞御敌未归，婚礼由长平侯卫青的长子卫伉来主持，太子做证婚人，皇帝还赏赐了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做新人的贺礼，以此来表示对这对新人的祝福。
新郎是在皇帝跟前新得宠的少年将军，皇帝连长安城的守卫都交给他指挥，虽然说官衔不高，可历来在这个位置上任职的，都是皇帝极为信赖的人，由此可见新郎未来的仕途必定一帆风顺。而新娘的门第也甚为显赫，两人的结合倒是门当户对。
不管是来巴结的，还是真心来道贺的，长安城的豪门权贵全都出动了，车马人流络绎不绝。收礼的人干脆在门口设案登记，如果贺礼少于一万钱，连门都不让进，只招待一杯水酒，就把送礼的人给打发了。尽管如此，依然是宾客盈门，到处都是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李陵看到这喧闹的场景，默默叹了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人，她虽然戴着斗笠，蒙着面巾，可依然能隐约看到露在面巾外面狰狞可怖的伤疤。李陵心口一疼，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今天是韩城和赵临月的大喜之日，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原本也该出席的。但自从韩城与赵临月把婚事定下来之后，韩城就从李府搬出去居住，他们兄弟就日渐疏离。
他几次想见韩城，却都被韩城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就连他成婚，都没有给李府送喜帖。为此气得许媪大骂韩城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
李陵见韩城连喜帖都没有给自己送来，便赌气不打算出席韩城婚礼的，却没想到郭弄玉能找到府上来，开门见山地要他带她去找韩城。
她并不知道韩城成婚的地方在哪里，还以为是在李陵家里。来到李家才发现，婚礼并不在这里。
原来赵临月出嫁，浞野侯府上嫁女儿，自然是陪嫁丰富，连带着送了一所大宅子。婚前赵临月就说过，自己是嫁到韩家去，不是李家，所以她也绝对不会去侍奉李家人，更不会把韩城的义母当成自己的婆母来侍奉。韩城就跟赵临月在赵家陪嫁的宅院里成婚，韩城也就提前搬出来居住了。
李陵原本不愿意带弄玉来的，她现在还是逃犯，带她在婚礼上出现实在太危险了，倘若她一时情绪失控，他还真没有把握能控制住她。到那时，大庭广众之下，她的身份暴露，只怕会再一次陷入危机之中。
但郭弄玉站在他跟前，轻飘飘地对他说了三个字“带我去！”的时候，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最后还是把她带来了。
这是他亲手把她送进未央宫那一晚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看到她那张刀疤纵横、交错狰狞的脸，他最终也没有勇气问出口，他怕知道了，会更加怨恨自己的懦弱。
弄玉的手被他握紧碰到了伤口，忍不住挣脱了几下，李陵这才意识到她手上还有伤，急忙放开了，想要查看她的伤口。
弄玉却缩回了手，低声说道：“你送我到这里就好了，回去吧。”
为了行动方便，她穿了男装，但脸上的刀疤实在太过显眼，刀痕宛然，根本就遮挡不住，李陵看的时间越长，心中就越难受，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再陪你一会儿。”
弄玉却很干脆地拒绝道：“这里人来人往，许多都是你的故交好友，要是被他们认出你跟我在一起，会连累你的。”
李陵看着她手腕上层层包裹着的伤口，哀伤地笑起来：“连累？是啊，就是怕被你连累，我才把你推进了火坑里。那天晚上，如果我放了你，你也不会被害成这样。”
停了一停，他才又说道：“郭羽的事，我都听说了……”
弄玉听他说起郭羽，原本清淡冷漠的脸上，猛然变了几变，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我二哥死得冤枉，我不能让他白白死了……”
李陵登时紧张起来，脱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虽然没有见过郭弄玉的手段，但也曾听霍光说起过皇帝选中她的原因。现在听她旧事重提，李陵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他抓住弄玉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脸，劝解道：
“现在你留在长安城很危险！你最好还是早早地离开……我会想办法帮你……”
他话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弄玉并没有在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直直地朝他身后看去。
李陵疑惑地转过头来，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正好看见韩城被人簇拥着从宅子里走出来。
原来吉时已到，新郎要亲自上门去接新娘了。
韩城原本就剑眉星目，相貌英俊，又穿上这样一身华丽的喜服，往那里一站，端地是说不尽的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他被众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当真如明月般清亮耀眼，在人群中自是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
“韩城还是这么好看。”弄玉轻飘飘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那声音缥缈又缠绵，就像是又细又密的蛛丝裹住了，却偏偏拂不开，粘在心上，又痛又痒。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喜服的样子，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说完她轻笑了两声。
韩城出门后，围观的人群登时热闹起来，就像是滚沸的开水，笑声、喧闹声遮住了弄玉的怅惘。
弄玉伸手摸着脸上的刀痕，声音低得像是在呓语：
“我知道我这模样，再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我只是想看看成婚时，穿着喜服的他有多好看。我见过他各种模样，唯独就差这一身衣裳了。如今，也算是了却我最后的心事。韩城，我和你的缘分尽了。”
李陵难掩心中酸楚，为韩城辩解道：“你别怪他，阿城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出事之后，廷尉府是要查我们的，我倒是无所谓，但家里还有老人，她们受不了诏狱的折磨。阿城跟你断绝关系，娶旁人是为了保护我的母亲。他是迫不得已的。倘若你要恨，就恨我吧！”
弄玉垂下眼睛，淡淡地说道：“我不恨你。”
她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玦，递给李陵：“找个机会，替我交给韩城吧。不用替我隐瞒，你只管说这是我给的，他必然懂得。”
君子绝交以“玦”。她送韩城玉玦，那意思再明晰不过了。
李陵为难地看着她，却并没有接。
他本能地觉得她不对劲，如今的她实在是太平静了，没有愤怒、失望、难过，没有指责，没有眼泪……
李陵见过她气呼呼的样子，见过她阴阳怪气，嘲讽别人的样子，见过她潇洒豁然的样子，也见过她看韩城时，满眼都是亮晶晶的爱意的样子，可偏偏没有见过现在这么平静的模样。
她的平静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竟然滋生出几分不安。
李陵正想开口说话，然而韩城已经看到了人群中的他，他的目光从李陵的脸上扫过，面无表情。
可是等他的视线移到李陵身旁时，神色却骤然大变，脚步也停了下来，死死盯着李陵身旁那个背影，面上有些犹疑，像是不敢相信。
李陵也发现了韩城脸色变了，急忙征询弄玉的意见：“阿城看见你了，怎么办？”身体却下意识地去遮挡弄玉，想要隔开韩城的目光。
弄玉原本就在李陵身后，大半个身子都被李陵遮住了，可如今听了李陵的话，眼睛却猛然亮起来，她抓着李陵衣襟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我就知道，他不是真心要娶赵临月，他心里爱的人是我！”
李陵猛地将她揽在怀中，完全隔开了韩城的视线，低声呵斥道：“如今你别轻举妄动，这么多人看着呢！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你的身份曝光了，那又会牵扯一大批人。你忍心他们陪着你死吗？”
弄玉因为激动，全身都在颤抖：“我……我不愿意看着他娶别的女子。我不想让他娶赵临月，他原本该娶的人是我……阿兄，求你了，帮帮我。”
李陵被她这一声“阿兄”搅动了心事，但很快理智又重新占了上风：“弄玉，你别任性！都到现在这时候了，你觉得你们还有退路吗？他现在如果跟你相认，那他也会在劫难逃，你忍心看着他送死吗？”
弄玉听了这句话，面如死灰，双手原本握紧的衣襟也放开了。
是啊，当初在诏狱，她不是早就跟他决裂了吗？她现在这副模样，再出现在他跟前，只怕会吓到他吧？更何况，自己现在是在逃犯，倘若韩城真的过来，一定会受到牵连的。
韩城像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刻朝着李陵走过来，因为激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亮得怕人。
然而站在韩城身后的卫伉第一时间发现了韩城的不对劲，等到他看见人群中的那抹单薄的身影后，立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快走几步，拦住了韩城，低声呵斥道：“她现在是朝廷追捕的逃犯，你只要过去，她就会立刻死在乱刀之下！你想让她死吗？”
韩城听了这话，像是被从头到尾淋了一盆冷水，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清醒过来。
不，她不能死。
他走到这一步，已经回不了头了，倘若他再退缩，不但他要死，他身边的亲人也会受到他的牵连，陪他一起死。他不能连累他们。
他现在跟弄玉相认只会害死她，他已经辜负她了，难道还要继续害她吗？
韩城停住了脚步，看着在李陵怀里的人。隔得太远了，她脸上又戴着面巾，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表情，可纵然如此，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绝望。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弄玉扯着他的衣裳撒娇，非要留在他身边，还自告奋勇地替他赶走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子。
那时候，他口是心非，说自己不打算成婚的，弄玉留在他身边，一定会被他耽误了青春。可她根本不在乎，反而笑着说，倘若她真的被他耽搁了，嫁不出去，只能嫁给他了。
几乎那时候，他就已经确定了心里要娶的女子。
谁又能想到，最后他要娶的是别人。
倘若早知道今日的结局，那他一定会早早带她离开长安。可那时候谁能想到，他跟她都坚持按照自己的心意往下走的路，竟然会是一条死路。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韩城又看了那个身影一眼，纵然心中有一千一万的不舍，恨不得撇下所有的一切，立刻带她走，可终究是不可能的。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悲痛，不再去看那个影子，大步朝着迎亲的花车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每走一步，他都要极力克制不回头看她。宾客们纷纷上来祝福，可这些喧哗热闹的声音全都从他耳边飘过，隐约中，他似乎听见一声极力压抑克制的悲痛声：
“我二哥死了，现在我只有你了。你别丢下我。”
他停下脚步，猛然间回过头去。
在他身后是热闹的人群，宾客们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但弄玉和李陵已经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卫伉对身边的傧相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上前推推搡搡，将韩城推上了迎亲的軿车，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李陵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安慰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救你！他要是走上来跟你相认，你还有命活着吗？”
弄玉眼神依旧盯着韩城离开的地方，脸色更加惨白，脸上似笑非笑，喃喃自语道：“是啊，他这样是为了保护我。可是你知道吗？我宁愿死，也不愿想要你这样的保护。你只要我活着，可有些时候，人活着却生不如死，那才是最痛苦的！”
二哥死后，韩城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了。可如今，她却亲眼看着他娶了别的女子，当初两人的绸缪缠绵，海誓山盟全都推倒了，不再算数。她在这世上最后能感受到温暖的地方，现在也消失了。
从此以后，包围她四周的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仇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弄玉推开李陵，越过人群，歪歪斜斜向外走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李陵急忙搀扶住她，担忧地看着她，询问道：“你没事吧？”
弄玉看着他，嫣然一笑：“没事，大仇未报，我可不敢先死……”
李陵满眼担忧，立即上来扶她，她想推开李陵，刚伸出手，就觉得一阵头晕，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