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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进宫

到了初七这一日,细君按照前几日商议的装扮起来,果然端庄文雅、沉稳大方。

弄玉也换了装束,扮作侍女的模样跟在细君身后。阿齐目送着她们上车。车驾一路向南,朝着未央宫驶来。

未央宫就建在长安城之南,与东边的长乐宫占了一半的长安,加上未央宫在龙首原上,地势要比城中其他的建筑高出许多。

从远处看去,巍巍峨峨的宫廷殿宇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据说当年高祖皇帝选定在长安建都之时,让丞相萧何负责建造未央宫。

萧丞相把未央宫建造得极其宏伟浩大,台殿四十三、宫池十三、山六、宫门九十五,这还不包括后来历代皇帝扩建的各种尚未登记在册的宫台殿阁。

此时弄玉听着细君给她讲着未央宫的种种,唯有咂嘴感叹而已。

马车走了一段路程,忽然停下来。

弄玉正疑惑,就听车外一个恭谨的声音响起:“翁主的车驾已到司马门,按律,请翁主下辇。”

弄玉急忙按照在行馆中演习的,搀扶细君下车,四周环顾,只见门前果然停着各色华贵的车驾,想来今日跟随细君一同进宫的翁主王女都是在这里停车的。

有一个中年人正手持一侧竹简站在一旁,见细君下车,便施了一礼,口中称颂一番,说道:“请翁主画个签,好让下臣按律登记。”

弄玉上前对着中年人也施了一礼,说道:“我家翁主封号江都。”

中年人答应道:“原来是江都翁主,请翁主跟随小黄门先去皇后殿下的椒房殿中等候。现下各位翁主都在那里等候。”

说着手中的笔在竹简上飞快地勾画了一下。弄玉谢过他,便搀扶着细君跟随小黄门往椒房殿而来。

此时整个未央宫狭长的甬道中人来人往,然而人人都是垂着头专心走路,并没有人驻足交谈,就听见木屐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弄玉不敢正大光明地打量四周,只好边走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人来人往。

忽然她感觉四周似乎安静下来,前面领路的小黄门也停住了脚步。

弄玉忍不住抬眼观看,只见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穿铠甲的男人,只是离得太远了,看不清面目。

弄玉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韩城,心中暗想:也不知道韩城到哪里了?要是今日迎面走过来的人是他该多好。

她正想着,那位将军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她才看清他的脸。

不是韩城,却是李陵。

李陵显然也是认出了她,不过对于她此时的身份倒有些疑惑,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几步上前,挡住弄玉的去路,问道:“你怎么好端端地走掉了?”

弄玉听他的口气,知道李母、许媪并没有把当日发生的事情告诉李陵。

弄玉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当年会不会她们也是用同样的法子逼走那个叫“素素”的女孩子,反而让李陵误会是素素自己走掉的呢?

弄玉心中委屈,可又不能把自己被逼走的实情告诉他,便伸手一指细君:“这位是江都翁主,是我的好朋友,我没想到还能在长安见到她,就去馆驿陪她住几天。”

细君听她这么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拆穿。

李陵“嗯”了一声,又问:“这几日,我在宫中当值,抽不开时间回家,你打算在馆驿住几日?我派人去接你。”

弄玉道:“我住在馆驿也好,可以跟翁主叙叙旧,说说话。”

李陵皱眉道:“那怎么行?住在馆驿中的官员贵族都是有定制的,你又没有官职爵位,他们哪里肯收留你?再说了,你既然来长安了,我就得替韩城照顾好你,要是他回来看到你不住在府中反而住在馆驿,你让他怎么想?”

细君见弄玉再也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便笑道:

“这位将军,我也是刚来长安,人生地不熟,有弄玉陪我,我安心多了,就让她陪我在驿馆中住几日吧。等她住倦了,我打发人送她回将军的府中便是。就是韩校尉问起来,也有我呢,就说我留下弄玉了,再不成我去跟韩校尉解释。”

弄玉见细君满腹疑惑,虽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还是选择帮她解围,心中感激,忍不住暗中扯扯细君的衣襟。

细君却恍若未察,继续说道:“今日我们奉皇后殿下的旨意进宫,不敢有任何耽搁,倘若将军还有事,不妨到馆驿中找我细谈?”

弄玉感激不已,更是握紧了细君的衣襟。

李陵只好作罢,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先在驿馆中住几日,等我得闲了亲自去接你。”说着便与细君告辞,径直去了。

弄玉感激道:“细君,今日多谢你替我解围!”

细君却笑得古怪:“你居然还有这件事瞒着我?”

弄玉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细君问道:“那现在呢?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吗?”

弄玉急忙道:“知道知道,等回到馆驿,我一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细君这才朝小黄门打听这位将军的身份。

小黄门道:“这是陛下的骑都尉李陵都尉,掌管整个御林军的骑兵!别看他性格温和,本领大着呢!他的一手好箭法深得李广老将军的真传,我们这些人私下里都说,如果他早生二十年,说不定能跟冠军侯霍大将军一较高下呢!只是如今咱们和匈奴讲和了,也用不着李都尉出征了,否则封候拜将对他来说,就像是探囊取物一般!”

细君这才明白刚才这位将军居然是大汉大名鼎鼎的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李陵?”

弄玉道:“韩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被李广李老将军抱回府中,当成亲孙儿一样,亲自调教,韩城和李陵从小一起长大,我刚来长安便借住在李府上。”

小黄门一听她提及韩城,忽然兴奋地插话道:“姊姊,你认识韩校尉吗?”

弄玉来了兴致,问道:“你也认识韩城?”

小黄门尴尬地笑道:“是小奴早就听闻越骑校尉韩城的名声,不过韩校尉不认识小奴罢了。当年韩校尉率领二十八骑打退匈奴数千人,长安城中传颂一时,人人都夸赞校尉英勇无敌,小奴也想像韩校尉一样驰骋沙场呢!”

细君笑道:“想不到你还对行军打仗感兴趣。”

小黄门道:“不瞒翁主,我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卫大将军、霍大将军一样驰骋匈奴,把他们全都赶到漠北去!要不是家中穷困,爹娘把我舍了,我现在说不定也是一个大将军了!”

说着,他情不自禁挺直了腰杆,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

弄玉和细君都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笑起来。

小黄门正说得得意,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兴致一下子就散了:“只是我现在是残缺之身,这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细君安慰道:“不要紧的,这世上有很多身体残缺的人最后都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小黄门急忙问道:“那我该怎么做,才能也成为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细君道:“这个就得靠你自己去找了,最要紧的是找到适合你的路。”

弄玉接话道:“不错,以前有一个人是瞎子,可他偏偏编了一本书,你说他得比普通人吃多少苦?”

小黄门郑重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三人说着话,早已经穿过了长长的甬道,来到了椒房殿前。

小黄门对着细君、弄玉郑重地行了一个稽首的大礼,道:“今日多谢翁主和这位姊姊的教导,小奴身份低微,不能送翁主进殿,只好在这里拜别。但愿翁主与姊姊能长寿安康、子孙满堂!”

说完就一径去了。

在椒房殿前迎接诸位翁主的女官远远地就看见了她们,此时两个宫女缓步走来,神色恭顺:“翁主请随婢子进殿。”

细君答应了,便尾随她二人来到椒房殿前殿。

迎接女官这才快走几步上来迎接:“下官是椒房殿的执事女官韩寿,在此迎接翁主。”

细君微笑着答应:“劳烦韩女官了!”

韩女官又道:“下官先引翁主到东偏殿休息,等待尚未到齐的翁主们。等各位贵人到齐了,需要先参拜皇后殿下,然后才能开宴。”

细君道了谢,几人一同进了椒房殿的东偏殿。

花椒果实繁盛,气味馥郁,取其和泥涂墙,满室生香,又寓意多子,是以历代皇后都居椒房。

现任皇帝年少时与馆陶长公主家的阿娇订立婚约,曾经立下誓言:“如果我能娶阿娇,我一定给她盖一座黄金屋来让她住!”

后来皇帝登基,立阿娇为皇后,到底有没有盖黄金屋,大家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但陈皇后嫌弃椒房殿不够宏伟壮丽,重新扩建倒是板上钉钉的事。

只是后来陈皇后恃宠而骄,得罪皇帝,被废弃为庶人,被贬到长门宫去住了,皇帝立身份卑微的卫子夫为皇后,卫皇后便接手椒房殿,成为新主人。

陈皇后骄奢,把椒房殿铺排陈设得极其华丽;卫皇后却节俭,平日里的一应陈设,能免则免,故而东偏殿中陈设倒也不甚华丽。

细君由韩女官引导着往里走,那些早早就来到的翁主们见有人来,目光立刻被吸引了来。

细君进殿后立即有相识的几位翁主上来跟她打招呼,却引来另外几位的嗤鼻以对。

原来除了像细君这种父辈有罪的诸侯王以外,一般的藩王在长安都是有自己的王邸的,作为他们进京朝见皇帝时的落脚之处,这些王邸自然要比普通的行馆好很多,故而很多翁主来到长安居住的正是自己家的王邸,剩下那些父辈有罪的、被皇帝冷落的、封地偏远家无余财的才会住行馆。

因此这些少女们也分成了两派,住在行馆的是一派,住在王邸的自然是另一派。

两派任各自围在一起交谈,弄玉留神细听,就听见行馆派的几位姑娘都在讨论今日进宫的服色发饰,以及即将见到皇后的忐忑心情。而王邸派的翁主们却在谈论这次和亲。

弄玉原本是站在细君身后,听她们谈论穿着的,后来却逐渐被王邸派的谈话所吸引。

一位说道:“我来之前,我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千万想办法不要被选上。”

另一位道:“倘若不幸,被选中了,也要争取去乌孙,千万不要去匈奴!”

“这话怎么说呢?”

“听我兄长说,匈奴人反复无常,今天和亲,说不准明天就会毁约攻打大汉,他们时常这么做,无耻得很!万一真的嫁到匈奴,要是匈奴真的跟大汉再打,你细想想,咱们还能不能活?”

“是啊,去乌孙就不一样了,乌孙现在归顺了大汉,他们自然不敢怠慢大汉的公主,只怕到时候整个乌孙的人都想着怎么讨你欢心呢!”

又有人说:“可是那种蛮夷之地尚未开化,听说那里的人都是吃生肉的!茹毛饮血,行事如野兽一般,谁敢去那种地方!”

“不错,就算是嫁到乌孙也万万使不得。你想,乌孙是离大汉近,还是匈奴近?这一次,大汉兵临城下,乌孙才投降,匈奴人时时就能攻到乌孙,没准那时候乌孙又重新归顺了匈奴,还会留你一个大汉的公主吗?说不准,乌孙王会亲手杀掉大汉公主向匈奴表示决心!”

“是了,咱们一定要想尽办法,不要中选。”

弄玉看着王邸派翁主,人人面带忧色,正谋划着如何把这危险转移到旁人身上;而行馆派的翁主们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依然谈笑风生、言笑晏晏。

她们只道王邸派看不起她们,不跟她们一起,却不知道王邸派不跟她们一起也许从她们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弄玉忽然替细君感到难过。她扯扯细君的衣襟,细君问:“怎么了?”

弄玉闷声说道:“你听听那边那些人在说什么。”

细君听了一会儿,笑着安慰她:“不要紧,我未必就会被选上。”

弄玉又思索了片刻道:“细君,你没有发现,你们这些人比起她们更容易被选上吗?”

细君脸色一变,她知道弄玉说的是事实,她们的父辈都是或贬或黜,他们的子女比那些深受皇帝宠爱的王侯之女更容易获得戴罪立功的机会。

她们这些人比起王邸派更容易被挑选到去进行和亲,毕竟如果挑选那些王邸派的翁主,还得向她们的父辈解释,还得应对接下来这些王侯的求情。而如果选了她们呢,皇帝完全可以用一句戴罪立功来说明一切,搪塞一切。

弄玉又道:“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反正现在就两条路,要么就退到不为人注意的地方,让皇后殿下在事后确定人选的时候完全想不起你,但这条路不知道能否走通;要么,你就得讨得皇后的欢心,让她舍不得把你嫁出去。”

细君沉默了片刻,见身旁的翁主们依然笑得欢快,心中涌现起无限凄凉:“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