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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偶遇

李陵说的是真的。

第二日早饭时,弄玉便没有看见赵临月。

只有李陵和弄玉在堂上陪着李母用过早餐,李陵在宫中当值,不敢耽搁,吃罢早饭便动身回宫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临月不在了。

弄玉则留在府中帮着收拾料理,偷闲便问侍奉李母的老媪,姓许的,因着她服侍了李母多年,深得李母信任,府中大大小小的婢女苍头僮仆都敬重她,大家都尊称她一声“许媪”,弄玉也跟着大家这么叫。

许媪道:“昨日,那赵家女子回他们赵家去了!”

弄玉纳闷:“嫁出去的女儿归宁不是要母家的兄弟来夫家接吗?”

许媪笑道:“你从哪里听说赵家女子嫁给咱们公子了?”

弄玉刚要回答是看门的吴伯,又转念一想,要是实话实说,倒显得吴伯在背地里造主子的谣,反而不好,自己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便也笑道:

“我是看他两人举止亲密,况且倘若两人没有婚约,赵家女公子何以住在府上?这传出去也有损她的名声不是?”

许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情中便带出了鄙夷之色:“这赵家女子是要进太子府的,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高攀得起?”

弄玉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重复道:“进太子府?”

许媪见她仍然疑惑,索性把话说明白了:“赵家女子的父亲在西域立了大功,很得皇帝陛下的欢心,皇后那些人就是无缝的鸡子儿还要想办法插针呢,更何况如今这么一个天大的便宜!”

她接着说道:“现在长安城里都传遍了,等赵侯爷从西域回来,太子就要把赵家女娶进府呢!偏偏这女子不识抬举,回回往咱们府中来,屡屡说给她,就是不听,这下我们还不把太子得罪了?”

弄玉道:“她大概是很喜欢李都尉吧?不然怎么可能连太子的婚事也不要,反倒来你们府上呢?”

许媪不以为然地说:“不是老妇倚老卖老,也就是你们这些小女子小小子才整日里欢喜过来喜欢过去,等过上十年八年就知道了,嫁给谁不是嫁?娶哪个也是娶!女娃子,你听老妇一句话,还是回洛阳去吧。”

弄玉不解:“为何?”

许媪道:“这世上哪有没有媒人做媒,没有男方求婚,女孩儿就自己上门的?没得叫人笑话,说是不懂规矩。”

弄玉分辩道:“我不在乎,韩城也不在乎。管别人做甚?”

许媪听弄玉口气,脸上有些不快:“就算你们不在乎,这礼数就是不能废!难不成夫人也不在乎吗?她断断不容你们胡来!”

她见弄玉不再顶嘴,口气又缓和下来:“倘若没有夫人为你们做主,你们就算不得正式的夫妻,白白惹长安城里的人笑话!你再细想想,阿城以后在朝中为官,因为这一桩事得受别人多少耻笑?”

弄玉沉默片刻,忽然问:“阿媪,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夫人的意思?”

许媪道:“你这女娃子果然聪慧,一点就透。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夫人的意思。”

弄玉又问:“那夫人是想让我回洛阳等韩城去求亲?”

许媪道:“不错。”

弄玉忽然笑道:“让我回洛阳等是真的,可韩城来求亲却是假的——夫人根本就不愿意我跟韩城成婚。”

许媪没想到这女娃看上去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却如此聪慧,眼光又毒,而且锋芒毕露,根本不愿也不想给人留脸面。

她直接把话点到了许媪的脸上,揭穿了许媪的谎言,一时间许媪的脸上倒有些挂不住了,脸上有些讪讪的,只辩驳道“瞎说”二字。

弄玉原本是跪在莞席上与许媪一起收拾李母用膳之后的餐具食案,此时她站起身来,冷笑道:“你们也是这样对待赵家女公子的?原本,我还看不上她那嚣张跋扈,现在看来,反倒可怜起她了!”

许媪被她的无礼气得浑身乱抖,也站起来,指着她骂道:“我好心好意抬举你,你倒反咬一口,不识好歹的贱婢!”

弄玉见她气得脸都白了,反而笑起来:“没错,我就是你口中不懂规矩、不识好歹的贱婢。我才不在乎你们的耻笑,反正关上门,谁有空闲去理会。只要韩城要我,我就跟定他了,别说李老夫人了,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休想把我们拆开!”

说着擦干手,向门外走去,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院子里了又踅回来,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吧嗒!”一声丢在莞席上,笑眯眯地说:

“多谢你们这几日的收留,这支金钗就当我这些天打搅的费用,只怕还有盈余,不过也不要紧,盈余的就当孝敬阿媪了!还有,等我下次见到李都尉,我一定会极力劝说他去找那位霍姑娘,倘若他需要我帮助寻找,那我也一定会尽我一点绵薄之力来报答他的收留之恩。”

说完便收拾着自己的行囊离开了李府。

弄玉再次流落街头,她拎着行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刮子解解恨。

在家里,她是父亲最小的女儿,受尽全家人的宠爱,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郭氏能办到的,没有不捧到她面前来的,是以她从小就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后来父亲去世,家中经历了一些变故,她也终于知道收敛了些。尤其是这几年,疼她的二哥常年在外,护着她的三姊出嫁后,她要是不学些虚与委蛇的本事根本就不能在郭氏立足,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脾气改好了。

没想到今日居然因为与韩城的婚事忍不住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韩城的养母。原本李母就对她不满意,今日她这一番口舌,只怕李母更加不会成全她与韩城的婚事。

她有些懊恼,怎么自己在大事上就是沉不住气!

她正在气恼着,忽然听见有人“咦?”了一声,随后试探地叫道:“弄玉?”

弄玉的思绪被打断,心中奇怪,抬头一看,只见身旁停着一辆軿车,车帘的一角被掀开,露出一张明媚莹润的脸,正惊喜地望着她。

弄玉也是一喜,叫道:“细君,你来长安了!”

细君面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不愿意提及:

“你没有听说吗?浞野侯赵破奴在西域打了胜仗,派兵包围了乌孙,乌孙畏惧大汉天威,如今归顺了,要向大汉求亲呢。匈奴听说乌孙要来和亲,他们也要来和亲。陛下下诏让所有宗亲王女来长安待选,我就来了。”

说到待选和亲之事,细君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显然是十分担忧自己的未来前途。

弄玉这才想起来,细君是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大汉的翁主,这次也在待选的和亲名单中。

两人相识之时,细君早已是一介孤女,住在鲁国鲁王的府中,寄人篱下,远没有一般的翁主那般娇贵,倒是很平易近人,两人很快就发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弄玉离开了鲁国,两人就断绝了音信,谁曾想能在长安再次相遇呢?

细君问道:“你怎么也来长安了?”

弄玉脸色一红,支支吾吾起来。

细君当下立刻明白了,取笑道:“这次来长安是要跟韩校尉成婚吗?”

弄玉急忙反驳道:“并不是。他还没有回来,是我自己想……”

说到想什么,她更加不好意思了,脸涨得越发红艳。

细君暗暗好笑,又取笑了她几句,见她满脸气恼之色,这才问:“你气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弄玉不愿意提及自己与李府的矛盾,便反问道:“你怎么自己跑到街上来了?可是有事?”

细君见她不愿意提,也就不再追问,笑道:“我听闻长安有一槐市,平日聚集着许多饱学之士谈古论今,非常有趣,恰好我有个问题要请教,就去跟诸位夫子讨教。”

说完扬扬手中的书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果然名不虚传。”

弄玉取笑道:“你看你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卷书册,不像我,最怕这些书啊、卷啊,当年要不是怕我父亲的鞭子,我才不去识字。”

细君笑道:“你就是顽皮太过,就得用鞭子教训才好!”

细君又追问她住在哪里,弄玉支吾道:“还没有找到住处,我这次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

“家里不同意你来长安?”

弄玉苦笑着摇摇头:“是不同意我跟韩城在一起。”

细君纳闷:“韩校尉青年才俊,又武艺超群,封候拜将指日可待……”

她见弄玉黯然,也就及时止住了这话,转而说道:“既然没有找到住处,不如就随我去行馆吧。反正我一个人住着,也觉得怪闷的。两个人住在一起还能说说话,你把你这几年的见闻讲给我听听,你说好不好?”

弄玉问:“我去只怕不方便,更何况你住的是馆驿,还要报备驿官,怪麻烦的。”

细君笑道:“不怕,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虽然我这个翁主势单力薄,但这件事驿官还不至于不给我面子。再说了,我一天天憋在驿馆里也甚是无趣,你来了我高兴,哪里怕麻烦不麻烦。”

车夫也忍不住插话道:“姑娘,我们翁主来长安的这些日子整日待在驿馆里,确实憋坏了。正好你又没地方住,不如就来陪翁主。而且你要想在长安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还真是不容易,不往远处说,就今晚,只怕姑娘就找不到睡觉的地方。”

弄玉听了车夫的话,不好再推辞,就攀上车去,拉住细君递过来的手,笑道:“既然盛情难却,那就只好打扰你啦!”

弄玉原本以为自己要流落街头了,谁知道居然能遇到细君,这简直就是绝处逢生,她从来没想到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几乎立即忍不住要答谢神明解救她于困厄之间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事也不算是凑巧。

西域停战,乌孙投降,匈奴也来求和,在前线抗击匈奴的韩城要回长安换防休整,弄玉是得了这个消息才来长安的。

而细君则是因为和亲,作为待选的翁主王女来长安的。

换言之,两人在长安遇见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不过没想到今天能这么巧合罢了。

细君笑着给弄玉斟了一盅水,问到:“这些年你又去了什么地方,讲给我听听。”

弄玉道:“这个先不忙,等吃了晚饭,睡觉的时候也能给你细讲,我想净净面,你卧房在哪里?带我先去梳洗一下。”

细君道:“这里就是我的卧房。”

弄玉又环顾四周,室内陈设十分简陋,并没有设帐幔屏风等装饰,南窗下摆着一张看上去略拙旧的床榻,被褥十分朴素。在塌旁摆着一张案几,上面摆着笔砚及数卷书简,另有一个竹笥,里面装满了书卷而已。

弄玉有些生气:“你一个翁主,他们怎么能让你住这种地方!我去找他们说理去!”

细君拉住她道:“到哪里去说理?你细算算,这次进京的翁主王女有多少?驿馆里能分给我几间屋子安置我,没让我流落街头就好了。别的,也没必要去计较。”

弄玉道:“我就不信驿馆里的房子当真就这么破旧?他们给别的翁主王女也住这种房子?他们就是看你好欺负,欺侮你!这口气,我再不能忍了!”

细君道:“那别的翁主王女也像我这般,父亲畏罪自杀,从此寄人篱下的?也别怨他们拜高踩低,都这样。更何况,驿官也有他的为难,这些天对我倒很是照顾,时时就自己花钱买些菜蔬肉品送来,他家的女人也时常过来帮着阿齐做做针线!”

弄玉想起适才在李府受到的侮辱,道:“我一度以为长安是天子脚下,却没想到居然这般让人厌恶!”

细君知道她是替自己打抱不平,心中感激,笑道:“几年不见,你脾气倒跟以前一样。”

弄玉道:“你这里的事一结束不如就随我去洛阳吧。我们家虽然比不上王侯之家,但也总比一般的百姓之家富贵些。”

细君道:“你的好意我领了,我倒想去洛阳逛逛,但也不能平白无故住在你家里呀?”

弄玉笑道:“也不是平白无故,我二哥现在尚未婚娶,我倒是能盼望着你做我二嫂。除了你,我看谁也配不上我二哥!”

细君啧啧叹道:“你听听,这么算来,我这可真是亏大了。住住你家房子,就白饶上我这一生?”

弄玉白了她一眼:“别说得跟你吃了多大的亏似的,你去洛阳城打听打听,有哪家姑娘不想嫁给我二哥的?这些年去我们家提亲的都快踩断我们家门槛了!”

细君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了兴致,忍不住问道:“那你二哥就没有一个看上的?”

“有啊,”弄玉沉吟片刻,清了清喉咙,压低嗓门学着男子的口气说,“我要娶的女子必定是这世上顶聪慧美貌的女子。这么说来,唯有刘细君一人而已!”

细君见她起初一本正经的神色,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话,不禁凝神细听,结果听弄玉这么说,忍不住脸上一红,笑骂道:“你这个小东西,再不正经,当心我打你!”

说着就来扯弄玉,弄玉笑着躲开了。

两人正打闹着,细君的婢女贾齐进来了,表情凝重地对细君道:“宫里有人出来传话了,要本月初七各位翁主王女进宫朝见皇后殿下。”

细君用手拢拢弄乱的鬓发,点头道:“倒比咱们预想的早了半月呢。”

弄玉听细君说的这话蹊跷,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就觉得皇后的宴会得在半个月后举行呢?”

细君一推弄玉,笑道:“我自然有法子知道。”

弄玉笑道:“你们这些翁主王女的真好,还能去皇帝住的未央宫里看看,我听我父亲说未央宫修建得十分气派,简直就跟天宫一样,要是我也能去看看不知道该多好。”

阿齐却面有忧色,说道:“有什么好的,我正在为进宫发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