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队人马很快就冲到弄玉跟前，不由分说，将她从马上扯下来。
等到弄玉反应过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多了两柄明晃晃的刀，似乎在等待主人号令，随时都会砍下来。
弄玉勉强站定，抬头去看来人，就见骑在马上的那些人中，为首的男子鬈发鹰冠，一双凶狠的眼睛中此时却带着得逞的笑意。
他故意问道：“卫姑娘，你怎么受伤了？左大都尉呢？我看他跟你恩恩爱爱，可是把你当成宝贝呢！”
弄玉看着得意洋洋的三王子，心中那团乱麻般的疑惑，正在一点点理清楚。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真相，可她却有些害怕，怕真相会摧毁她这些天以来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怕自己会重新跌落到黑暗之中。
“想要赵无伤死的人是你。”她虽然是在询问三王子，口气却肯定不移。
她终于明白那一夜三王子来找赵无伤的真正用意了。
当时三王子说，他杀掉的那个人知道弄玉的身份，如果不死，那就会在单于跟前指认她，把她和二哥绑架左贤王的事和盘托出，那时候弄玉难逃一死。
可是她跟三王子无亲无故，为何三王子会帮她遮掩？
后来她想起这件事，猛然间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细节：当时她和二哥绑架左贤王的时候，为了怕泄漏身份，都是蒙了面的。事成之后，便再也没了交集，那个左贤王的人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份的？
那一夜三王子异常愤怒，对赵无伤说话的态度，就像是……兴师问罪，似乎是在责备他办事不周。
她把这些天以来得到的零零碎碎的线索放到一起，隐隐得出一个结论：
三王子杀死那个知道她身份的人，替她遮掩，不是为了救她，是救赵无伤。
赵无伤在大汉替三王子杀掉左贤王，现在三王子来杀他灭口了！
三王子有些惊讶：“左大都尉竟然没有告诉你吗？我还只当他什么都不瞒你呢？”
果然如此。
弄玉对赵无伤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赵无伤真的骗了她。
她终于明白赵无伤为何不杀她了。他说是因为她救了细君，他是看在细君的面上，这才救了她。
并不是。
他是看在郭羽的面上，也是看在惨遭横祸的郭氏一门面子上，说不定还因为考虑到对他们穷追不舍的韩城，有她在，就有牵制韩城的把柄。
还有昨夜她的仓皇出逃，到底是毛从谨瞒着赵无伤做的，还是赵无伤明知道毛从谨要对她动手，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赵无伤真是耍的好心机！要不是她今日撞见了三王子，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赵无伤欺骗了她，反而会对他感恩戴德，会怀着对他的感激回到中土。倘若有朝一日，他要用到游侠，看在他今日的救命之恩上，弄玉会倾尽全力帮他。
可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赵无伤布的一个局。
“赵无伤害我郭氏满门，他怎么会把你跟他之间谋划的那些事告诉我？我也是昨夜才偷听到他跟手下人的密谋说，他们替你杀了左贤王，你却要杀他灭口的事，这才知道左贤王死亡真相。
赵无伤杀死左贤王后，却口口声声指责是我们无意与匈奴修好，趁机害死了匈奴的太子，把破坏两国修好的罪责推到我们头上！
因之左贤王死在我们大汉，皇帝震怒，顺势将罪名安插在我们游侠身上，出兵把我郭氏满门悉数诛灭。灭门之仇，赵无伤怎么敢叫我得知罪魁祸首是他？
他没有料到，他与手下商议却被我听了去。我趁他睡熟，想要杀他报仇，谁知道被他察觉，要不是我反应够快，点燃穹庐逃出来，我现在已经死在他手里了！”
弄玉根据自己的观察和猜测，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说辞。肩头的痛楚、被赵无伤欺骗的悲愤，让她气得泪珠簌簌滚落，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
三王子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她，只见她衣衫狼狈，血迹斑斑，又的确是一个人在草原上乱走，慌不择路，撞到他的队伍中来，倒也信了八分。
有匈奴人对三王子说了几句什么话。
三王子笑道：“原本我以为你是他心尖上的人，谁让他拼死在单于面前保下你的命呢！我打算抓了你挟持左大都尉的，可如今看来，你似乎没有什么用了。”
弄玉擦干眼泪，反驳道：“谁说我没什么用？我可以带你们去见赵无伤！你们追了一路，不就是想要杀他吗？但他行事向来小心，就连选驻扎的营地也是极为隐蔽谨慎?。如果没有我给你们带路，短期内，你们别想找到他。”
三王子道：“没有你带路，我们一样可以找到。”
弄玉冷笑道：
“是吗？你们是打算一直追到西域去吗？灭口这件事最好就是速战速决，越快办完越好。
而且据我所知，现在单于王庭内局势复杂，三王子在外也不宜停留太久吧？否则，会发生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准。说不定，你在外好歹灭了口，回到王庭却传来旁人当上单于的消息，那可不就白忙一场吗？”
三王子看着弄玉，原本的轻视和调笑逐渐消失，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女子说的一点不错。
赵无伤并不是他的人，他一直都在大兄左贤王手下任职。三王子也不知道当他去收买赵无伤，要他想办法杀死左贤王的时候，赵无伤为什么会答应下来。
他猜不透赵无伤的动机，本能地感觉到赵无伤杀左贤王并不是为他，而是有自己的目的。
赵无伤是一个非常难以控制的人，根本就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摆布，这才让他动了杀心。
想到这里，他感慨道：“可惜了你这聪明才智，倘若你长得漂亮些，给我当个阏氏也不委屈。我的那些女人，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有见识。”
弄玉冷哼一声，继续说道：“既然你要我帮忙，我也有条件！我要你抓住赵无伤之后，交给我处置。我要亲手杀了他，以报灭门之仇！”
反正这女子已经身负重伤，逃不出他的手心，如今他还要利用她，跟她来场交易未尝就是坏事。
想到这里，他便慨然答应了这女子的要求。
三王子对挟持弄玉的人一挥手，原本那两柄架在弄玉脖子上的刀撤走了，又有一个人牵过弄玉的马，将她扶上马。
弄玉强忍痛楚，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凭着记忆催马向自己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跟随着不计其数的骑手，马蹄踩踏在地上的声音，地动山摇，声闻数里，一旦被这些人包围，赵无伤他们，插翅难逃。
等到弄玉带他们来到昨夜赵无伤休息的营地，地面上空空荡荡，所有露营的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块烧残的篷布，根本就不敢让人相信昨夜这里曾经住过人。
弄玉看到这场景，嘴角泛着冷笑，心里对赵无伤最后一丝期望也被狠狠掐灭了。
就算赵无伤对毛从谨要杀她的事不知情，可他睡醒后，却没有去寻她，反而按照既定路线，继续西行。
说好的要护她周全呢？说好的一诺千金呢？这一切不过都是骗她的。
也就只有她才会傻傻听信了他的话。
三王子握着那块残布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明显：“没想到左大都尉竟然铤而走险，选了最险的这条路。我还真没想到他有这个胆量！不过千算万算，他大概没有算到，你会落到我手里。”
“那你还不快追！”弄玉见他怡然自得，似乎并不着急追赶赵无伤。
三王子看着弄玉，笑道：“我知道他会沿着哪条路走，让我的人去追赶便罢了。咱们不着急。我知道赵无伤使得一手好箭法，弹丸也是一绝，在他束手就擒之前，靠近他可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咱们慢慢走。”
说着他对着身边的一个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又对着队伍大喊大叫了几声，原本跟在三王子身后的队伍立即分成了三队，有一队朝着赵无伤行进的方向飞奔而出，另外两队则一队往西南而去，另一队则往西北而去，看情形应该是从左右翼包抄。
而三王子和弄玉身边只留了几十人跟随。
见弄玉疑惑地看着他，三王子心情大好地解释道：“他选的这条路，是最快通往西域的路，然而他们却要通过一个山谷，我伏兵在那里，准备左右夹击，另外再派一支队伍在后面追赶，今夜必然是他们的死期！”
弄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三王子此次出马，并不是把赵无伤当成逃亡的丧家之犬，而是把他当成必须消灭的对手，而他带的这些人与其说是刺客杀手，不如说是……
一支军队。
就连追杀的策略，也是对敌时所使用的兵法。
“你跟他们说，别把赵无伤杀了，给我留着。”
三王子应道：“放心，我会让他们给你留下的。可是卫姑娘，现在你已经把他们一行人的行踪告诉我了，你凭什么还认定，我会留下你呢？”说着他狡黠地看着弄玉，为自己即将得逞的计谋沾沾自喜。
弄玉看着他，目光沉静：“你们匈奴人不都讲究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吗？既然汉人来投奔你们匈奴，你们全都赐以高官厚禄，那倘若我归顺你，为你所用的话，你还有什么借口杀我呢？”
“这……”三王子一时语塞，被弄玉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初站在单于穹庐里那个宁死不屈的卫家少女，如今竟然轻而易举说出了归顺的话：
“这……”三王子一时语塞，被弄玉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初站在单于穹庐里那个宁死不屈的卫家少女，如今竟然轻而易举说出了归顺的话：
“你说过，在单于的穹庐里，你是卫家女儿，代表的是大汉的气度，宁肯被我们杀死，也不会归顺我们的！”
弄玉又是冷冷一笑：“在我们大汉还有一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知你有没有听过？有我在你身边给你出谋划策，保证你顺顺利利做你的天册神授大单于！”
三王子忖度着弄玉说的话，心中犹疑。
她的确聪明，倘若是真心归顺他的话，说不定比他那一班拥护者都有用。现在他正为了太子之位焦头烂额，虽然说单于已经应允了立他为太子，但是他向来主张与大汉开战，早就引起了许多匈奴贵族的不满。
而他死去的兄长，左贤王是求和派，在匈奴深受爱戴，如今这些贵族和左贤王的旧部都支持立左贤王的儿子为单于的接替者。两班人最近斗得很厉害，所以他才不敢让人知道是他害死了左贤王，否则，连命都保不住，更别说单于之位了！
他的确需要谋士为他出谋划策。
“那你先说说，要如何帮我清理那一帮反对我的人。”
“最干净彻底的办法是杀掉他们。”
清除异己、打压敌手这一套，弄玉在跟着方天河的时候就玩熟了，只不过大汉礼法森严，权势纵横交错，更为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让她们不敢乱动，只能先费劲心思布局，将其步步引入彀中。
但匈奴没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更适合如此粗暴的方法，越是简单，就越是有效，“但是为了避免引起动荡，最好不要放在明面上动手。你带我回去，我就帮你做这些事。”
思忖了片刻，三王子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好，倘若你果然帮我办成这件事，我就让你做了我的颛渠阏氏。”
想了想，他怕弄玉听不懂，又补充道：“颛渠阏氏是单于最尊贵的妻子，相当于你们汉人皇帝的皇后！”
三王子带着弄玉走得并不快，直到黄昏时分，才抵达三王子说的那个设伏的峡谷。
还没有进峡谷，弄玉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远远地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死尸。他们越往峡谷中走，尸体堆积得就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难走。弄玉看着死在地上的那些人，纵然知道死的是匈奴人，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越走越近，就越能听见兵刃撞击的声音，厮杀的声音，此时夕阳擦着两壁的山崖照下来，颜色鲜红凄绝，也像是泡透吸饱了沉甸甸的鲜血。
弄玉眯起眼睛，看着被层层包围，尚在厮杀，做着困兽之斗的人，那个包围圈里还剩了五六个人，从远处看去，全都浑身是血，根本看不清楚是别人的血溅到了身上，还是自己的血把衣衫染红了。
而在他们脚下，一层一层的尸体累积叠垛着，从死尸上躺下来的血凝固了的鲜血红艳艳的像是女儿妆盒里最娇艳的胭脂，可是很快又会被新的血液覆盖，形成一条永不干涸的小溪。
还没有进峡谷，弄玉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远远地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死尸。他们越往峡谷中走，尸体堆积得就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难走。弄玉看着死在地上的那些人，纵然知道死的是匈奴人，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越走越近，就越能听见兵刃撞击的声音，厮杀的声音，此时夕阳擦着两壁的山崖照下来，颜色鲜红凄绝，也像是泡透吸饱了沉甸甸的鲜血。
弄玉眯起眼睛，看着被层层包围，尚在厮杀，做着困兽之斗的人，那个包围圈里还剩了五六个人，从远处看去，全都浑身是血，根本看不清楚是别人的血溅到了身上，还是自己的血把衣衫染红了。
而在他们脚下，一层一层的尸体累积叠垛着，从死尸上躺下来的血凝固了的鲜血红艳艳的像是女儿妆盒里最娇艳的胭脂，可是很快又会被新的血液覆盖，形成一条永不干涸的小溪。
原来，只要人死得够多，真的可以血流成河。
弄玉再也忍受不住，伏在马背上呕吐起来。
但是三王子却并不在乎，只招呼指挥的人问话。指挥的人回答了几句，又对正在厮杀的那些匈奴人大喊了几句。
那些匈奴人立即从叠成小山一般高的同伴的尸体上撤了下来。
就在同时，赵无伤队伍中的几个人都撑不住，跌坐在尸体之上，只有赵无伤还勉强站着，他与弄玉遥遥对望，目光晦暗不明。
三王子看着赵无伤这模样，忍不住大笑道：“左大都尉，想不到吧，是你的女人带我找到你的！”
毛从谨一听，立即气得跳脚，骂道：“妈的，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两面三刀的贱货！当初老子就该一刀宰了她，也不至于让她把我们祸害成这样！”
他早已经受了重伤，大怒之下，一口血喷了出来，几乎晕了过去。
“赵无伤，是你骗我在先。既然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了！”弄玉看着那个站在死人堆里，兀自支撑的人说道，“不过，念在你曾经救过我的份上，我也放你一马。只要你束手就缚，乖乖过来送死?，我就放过你的这些手下人，如何？”
“交易倒是不错，只是我凭什么相信你？”赵无伤冷冷地反问道。
三王子听见这话，挑衅地说道：“你必须相信她，因为她现在已经是我的颛渠阏氏了，代表的就是我。你何时听过咱们匈奴的单于言而无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