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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相见时难别亦难

那一日恪妃与康妃方结伴去了撷芳殿,看过端敏公主与三阿哥,路过那敬事房的屋檐下,忽然听得里头几个小太监窸窸窣窣说着话,一个道:“我瞧着如今咱们万岁爷最疼端主子了,不如咱们求了钟粹宫的王谙达……”

又听得一个低声道:“可我听敬事房的徐谙达说,近来万岁爷翻贞主子的牌子最多。”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截话道:“去哪儿都别去那永寿宫,阴森森的跟座冷宫似的,万岁爷长年累月的都不曾去一次。”那小内监“嗐”了一声,方接话道:“静主子自从被废了,那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忽然有个压低了声音道:“可我怎么听说,永寿宫的份例是按照皇后来的……”他正絮絮说话着,恪妃已然示意黄唯丹将那木门开了,屋中三四个小太监见恪妃与康妃立于眼前,忙不迭行礼道:“恪主子吉祥,康主子吉祥。”

恪妃生性最是温和,也不欲与他们计较,康妃却道:“本宫向来只知主子挑奴才,何时当奴才的也这般长进了,竟敢挑起主子的不是来了?”

她话音方落,那几个小太监已是冷汗涔涔,连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康妃心中震怒,本欲发落了他们去当秽差,恪妃方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妹妹罢了,静妹妹常说‘人不知而不愠’,必不会理会这等小人。”

康妃方道:“即然姐姐与静妹妹宽宏大量,本宫也不追究了。若是再犯,便都去慎刑司报道吧!”又亲热地挽了恪妃的手道:“姐姐便陪我去永寿宫走一遭罢。”

青月照旧是在那案上练字,那熟宣厚厚一沓,沾染着墨香与沉水香,安安静静置在那案上。恪妃方进了暖阁,那四下里寂静无声,青月的面容仿若无波无澜一汪湖水,静静地伫在那临帖,恪妃不禁温婉一笑道:“妹妹的心真静。”青月头也不抬道:“皇上既赐了我这个封号,可不是希望我平心静气么。”

恪妃素知她心思玲珑,亦心知她仍对废后之事耿耿于怀,便温言道:“妹妹这便是在赌气了,都道夫妻没有隔夜仇,妹妹与皇上可是结发夫妇,又是一模一样的脾气秉性,那偶尔闹腾也是有的。”她方打量起永寿宫的规制来,见那四下摆设,规格布置,皆与从前的坤宁宫并无二致,于是道:“妹妹单看这长乐殿里,便知皇上心下后悔,不过是碍着从前下的旨意罢了……”

她还未说完,青月便抬眼朝那廊下望了一眼,道:“其其格,你手里拿的什么?”

恪妃一时尴尬,便立在一旁静默不言,其其格方嗫嚅着进来,那手里的物事却一个劲儿往袖中掖去,青月不假思索道:“拿出来。”

其其格嘴上道着:“是”,那手上却不曾动作,青月亦不多言,拿过她手中的信封便道:“这是何物?”其其格的面色变得雪白,当即跪下道:“回格格,是……是家书。”

其其格原是科尔沁辅国公巴勒珠尔独女,却因阿玛犯事而株连九族,幸得吴克善亲王搭救,方隐姓埋名做了青月的侍女。青月沉吟不语,半晌方道:“你何来什么家书?”说罢便去看那火漆封口,却见那面上以蒙语写了“孟古青”三字,那手一颤,面上竟是极力把持的神色,道:“这……是大哥的笔迹。”

其其格跪在那方砖上,金砖质地极硬,她的双膝已是隐隐作痛,却不敢挪动分毫,见再也瞒不住青月分毫,便直直磕下头去,道:“格格,卓里克图亲王病重——”

青月方拆了那家书,见一纸上不过寥寥数句,皆是长兄卓朗与父王依依挂念之情,末了只一句“青儿安好?”,却又细细嘱咐了其其格不得告知青月。她看罢那信,只觉得心下哀恸,那五脏六腑皆疼得要撕裂开来,心下自责,又是怒极,一掌重重击在那楠木书案上,道:“为何不告诉我?”

其其格忙俯首道:“奴婢……”那悲从中来,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恪妃与康妃心下亦是不忍,却也不便插手青月家事,道了“告辞”便匆匆离开。

青月方唤了其木格进来,冷冷道:“一字一句给我说得明白了。”其木格倒镇定些,壮着胆子仰头问道:“格格真要听得明白?”那殿中地龙极暖,青月却只觉周身发寒,颤声道:“说。”

其木格定了定心神,方一字一句道得明白:“自格格被废后,王爷便几度上书,求皇上收回成命,奈何皇上几番驳回,虽未斥责王爷,却不允王爷与贝子爷上京。王爷忧虑成疾,缠绵病榻,年前说是大好了,谁知元宵一过……”

那家书攥在手里久了,竟生了薄薄一层汉意,青月定了定心神,转身便出了长乐殿,那化雪天气极寒,她只穿着家常的平底缎鞋,连大氅亦未披,道了句:“都别跟来。”便独自匆匆朝乾清宫赶去。

乾清宫里暖意更甚,她乍然从那冰天雪地之中疾奔而进,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那殿里龙涎脉脉,温暖如春,福临正在那案上批着折子,忽地面前人影一晃,他将头抬起来,复又看向那折子去,却蓦地惊觉那眼前之人却是青月,不觉猛然起身,一双漆黑的眸子星火迸溅,紧紧盯着她如清水芙蓉般的秀脸。

青月只穿着家常的碧青色长比甲,外罩宣白色狐皮小袄,连进殿中亦并未通传,那身后的吴良辅方急匆匆跟了上来,见皇帝面色铁青,忙不迭地退至殿外。

因着青月刻意回避,二人许久不见,即便于慈宁宫偶遇,青月亦是急急避开了圣驾去。福临已许久不曾那样近地望过青月,那一双眼睛便只往她身上放,只觉她面上消瘦苍白犹胜当年,那腰际空落落的,盈盈不堪一握,又因疾奔许久而娇喘不止。他心下又是疼惜,又是震怒,那御笔摔在案上,半晌方喝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青月情急之下亦忘了行礼,那眼中清灵一弯秋水,因心下有所怨怼,便也只高声道:“臣妾父王病重,臣妾恳请皇上允我回科尔沁探亲。”

福临听她言语冷寂已不似当初,唯髻上一支寒梅玉簪静静伏着,那心里到底生了几分寂寥,便淡淡道:“我已派了宫中国手,带最好的药材,八百里加急去了科尔沁,你不必……”她犹自神色清冷,那一身碧青凝白,仿佛寒冬枝头倾覆白雪的一枝青梅,凌然独放,又似一只翩跹蝴蝶,随时要乘风而去。福临望了许久,只觉得怅然若失,心下生寒,不禁冷冷道:“你跪安罢,回永寿宫静思己过,回科尔沁之事,莫要再提。”

原以为他如恪妃所说,当年废后不过一时之气,心有所悔却碍于成命而不得回首,原来……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见得他如此冷淡,又觉未能侍奉父王左右,那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惶急,几欲落下泪来,眼见求他不得,便将那手中家书重重往地上一甩,方昂声道:“百善孝为先,臣妾父王亦是皇上亲舅,还请皇上思虑清楚。”说罢便拂袖而去,福临怔怔地愣了片刻,随手便掼下那案上的元青花大罐,那瓷屑粉碎,摔了殿中金砖墁地。

吴良辅在那外头听得心惊肉跳,却听得皇帝大喝一声:“吴良辅!”吴良辅不禁暗自叫苦,进殿里打了个千儿,方颤巍巍道:“万岁爷有何吩咐。”皇帝面色赤红,哧哧地喘着粗气,想是气得极了,那口中却道:“愣着做什么?外头天寒地冻的,还不去替静妃传暖轿?”

青月方进了长乐殿,众人便围了上来,见她芙蓉素面上莹然有泪,眼中却是清冷,只道:“以后若有家书,先呈给本宫看。”说罢便行至那楠木书案边,仔细在水盂里量了水,其其格欲上前研磨,青月却道:“不必,我自己来。”那新贡的徽墨犹带凝胶,锭角锋利,寻常是要浸泡软了方能研磨,然而青月心下惶急,顾不得墨锭棱角损伤砚面,胡乱磨了几下,方执了一支出锋的羊毫,饱蘸墨汁。

那一纸熟宣铺展,青月方落笔,那泪便盈盈滴了下去,与墨水和着,在纸上洇开似小小墨花。满腹心事,悲从中来,却不知如何倾吐,思虑良久,方执笔问了父王额吉安好,又问长兄安好,末了,那毫尖轻颤,方轻轻誊写道:“青儿安好,双亲勿念。珍重自身,来日方见。”

她自炭火上细细烤干了墨迹,方拿牛皮封装了,交由其其格,郑重道:“图海如今在宣武门当值,你偷偷交给他,让他找可靠的人传回科尔沁,仔细别被旁人瞧见。”其其格忙道了句“是”,便披了外氅匆匆去了。

其木格一低头,见她那锦缎软鞋被雪水洇得湿透,忙扶了她坐在炕上,替她脱了鞋袜,只见那一双娇小秀足冻得通红肿胀,忙取了羊毛呢的软毯替她覆上,又命小宫女拿了取暖的手炉来,用丝帕包好,试了试温度,方放在她足边。

青月坐在那炕上愣愣地出神,那莹白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半晌,只听“啪”的一声,其木格忙不迭去掰了她的手,却见水葱似的指甲并着两只琉璃点翠珐琅护甲,断得零落,那素白的指尖上,鲜血汩汩涌了出来。其木格慌忙拿了绢子替她捂着,却只听得她喃喃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