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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何夕兮 02

宁思死了。

极冷的冬日,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透心彻骨的寒。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又沉又哑:“她人呢?”

小三登愣了愣:“公主?”

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人呢?”

小三登道:“奴才已吩咐去查,眼下是仍在芳辞宫,公主不如……”

我不耐地打断:“那便去芳辞宫。”

小三登又愣了愣,回过神来忙道:“眼下芳辞宫乱作一团,加之宁思小主自缢,公主莫要去寻了晦气。”

我却不知该悲天悯人还是笑这事出荒唐:“自缢?她刚被打了二十大板,倒还有力气自缢?本公主若现下不去,难道还等他们掩尸埋骨将一切收拾好了,再来禀报一声完毕?”

芳辞宫内确实一团混乱,宁思的尸首就搁在正宫中。

可叹几个时辰前还清丽的容颜现已凋蔽,股上的伤未曾结痂但早已凝固,脖子上有深重的淤痕。

太医院的孙贵,方清远,早赶在我先头一步到芳辞宫验明死因,是毒杀。

宁思被杖责二十大板后,芳辞宫的一个姑子曾给她送了一碗止血镇痛的药汤,她便是喝了这碗药才暴毙。而脖子上的淤痕,不过是有心人做给我看的一出戏。

我坐在芳辞宫的正宫上方,看着下头跪着的,给宁思送去最后一碗药的姑子。

不巧,竟是一个熟识的。

我道:“宁思虽已被本公主逐出宫去,但她只要一日还在宫内,便是皇上的人,尤姑,你可知毒害后宫嫔妾,该当何罪么?”

尤姑自上回在未央宫前被我斥责以后,倒收起了以往借着淮王妃作威作福的势头,听了我的话,便不住地磕头道:“求长公主开恩,奴婢、奴婢当真不知那碗药汤是有毒的。”

我端起手旁的茶盏,不禁笑了:“哦,你竟是不知情的,可本公主听闻,宁思过世前,只有你一人去见过她,那么她脖子上的淤痕,亦是她喝了你送去的药汤后自己掐上的?”

尤姑的身形晃了一晃,声音已颤得结结巴巴,却仍是那句话:“奴婢、奴婢不知。”

我拂袖而起,手里的茶盏“啪”一声摔落在地:“你不知?事到如今你反倒什么都不知了?那本公主倒要问一问,那日在未央宫前你言语冲撞本公主,本该挨八十大板本处以极刑,时至今日你何故还好好地活着,且还在芳辞宫谋个差事?”

尤姑吓得面无血色,双唇抖了抖,吐出几个字:“是……是淮王妃念在……”

我道:“淮王妃?好,本公主念在淮王妃德高望重,且你又伺候她多年,上回的事,暂且不与你计较。但是今日呢?你区区一个姑子,本公主谅你也没有胆子毒害后宫嫔妾,你说,宁思之死,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尤姑还未说话,宫外便传来一个尖利冷斥的声音。

“好一个究竟受何人指使!昌平长公主口口声声地责问尤姑,言下之意却无不意指本夫人!”

棠紫华服,额发高束,淮王妃自芳辞宫外排众而来。盛妍跟在她的身后,见我看她,连忙避开目光。

我笑道:“淮王府离九乾城甚远,王妃却能掐着时辰过来,怕是一听得宁思过世便往宫里赶了罢?”顿了顿,我又看向盛妍,“怎么盛妍小主跪了一夜不曾歇息,倒还有这个精神头去探望淮王妃?”

淮王妃冷哼一声:“长公主不必拐弯抹角地说这许多来拿捏本夫人。”她看了地上的尤姑一眼,眼角似乎跳了跳,又道,“后宫的人犯了事,处死便是,长公主却要将脏水往本夫人身上泼,这是甚么道理?”

我道:“王妃也晓得后宫中人犯了事应当处死?那么当初本公主处尤姑极刑,倒不知是谁救了她,且还大费周章地将她安置在芳辞宫。”

淮王妃眼眸微微收缩:“昌平,你这是要跟本夫人翻旧账?”

我没理她,折返身在正宫上方坐下,这才道:“要论起本公主与王妃的旧账,又何止这九牛一毛的微末?”停了一下,我又道:“本公主不过想为王妃分忧罢了。王妃年纪大了,连王府中人都不曾管束好,选妃立后一事,便不必再操持了,往后若无事,亦不必再来往后宫之中。”

“放肆!”淮王妃厉斥道,又拱手朝天作了个揖,“本夫人操持立后一事,是当今圣上给的旨意,岂能容你区区一个公主置喙?!”

我平静道:“淮王妃既有皇上旨意,要如何行事本公主的确干涉不得。但本公主执掌凤印,今日在此肃清后宫,王妃区区一个外人,又何故参和其中?”

淮王妃冷笑一声,再不看我,而是背过身去高声道:“来人!尤姑毒害后宫嫔妾,罪大恶极,即刻将她拖下去杖毙!”

“谁敢!”我厉声而起,看着宫中冲进来却又被我一声喝住的侍卫,再看向淮王妃,继而道:“王妃莫急,该杀的人,本公主自然会杀,但该问清的事实,本公主一样会问清,尤姑背后何人她还没交代清楚,本公主自要酌情留她一命。”

说罢这话,我左右看了一眼。

宫中的人会意,即刻矮身退下了。

芳辞宫中,只余了我与淮王妃两人,我安静地看着她,她却笑了:“不成想时隔几年,昌平公主出落的好心机,竟晓得利用宁思之死反将本夫人一军。”

我道:“你要扶持盛妍做皇后,我无话可说,但你竟为此要对宁思赶尽杀绝,故而今日的困局,都是你自找的。”

“我自找的?”淮王妃挑起眉头,她的唇畔依然有笑,声音却变得尖利起来:“你敢说今日宁思之死跟你昌平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明知盛妍是我要扶持的人,却惺惺作态好像你也看中她一般!你明知我救了尤姑将她安置在芳辞宫帮辅盛妍,却将计就计地反擒我的把柄!宁思不忠之罪该诛九族,你却故意轻罚引尤姑入瓮!”

“是,本夫人确实疏忽了。我以为你昌平即将出嫁远南已无心后宫之事,竟没有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本夫人棋差一招,落入你的手里,无话可说!”

我道:“你不必因为自己不堪,就将他人想得与你一样不堪。今日并非你棋差一招,而是你忘了一个道理,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的确晓得盛妍是淮王妃要扶持之人。否则她区区一个秀女,怎会有胆子拦本公主的轿辇;否则她区区一个侍读学士之女,除非有人告知,怎会晓得宁思心属我二哥,且还刻意灌醉叫她将这事说与了环翠听?

而宁思早知自己罪孽深重,昨夜她来见我,更为了央我放过她的家人,不要诛她九族。

她性情温婉,不争不抢,如此陪在大皇兄身边,才该是皇后的最好人选。

只可惜知人知面,却不知她心有所属。

我与她说,便是可以放过她的家人,她的不忠之罪,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但我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我晓得淮王妃凡事做绝的性子,也晓得现如今的状况,宁思是唯一能与盛妍一争皇后之位的人,淮王妃不可能放过。但我还是从轻责罚了宁思,毕竟她被逐出宫后,再不是盛妍的对手,没想到最后还是……

“……多行不义必自毙?”淮王妃笑得凄厉,忽然尖声道:“本夫人便是有再多的不义之举,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母后!”

我不由蹙起眉头:“你怨本公主也就罢了,与我母后何干?”

她却兀自喃喃道:“你说我多行不义,那么你呢?昌平公主你呢?你以为,你往后就有好报了吗?”她说着,竟又笑了,往前走近一步,看入我的眼,“你可知,你母后因何而死?你可知,离妃因何而死?你又可知,淮王因何而死?你自出生便是一个罪孽,你以为你在冷宫被禁锢三年便能赎罪?不会,你这一生不配,也不可能有善终!”

她再走近了一步,“你又知不知道,当年慕央本是宁肯一死都要娶你,可究竟是因为什么,令他一夕之间就改了主意呢?”她一顿,忽然轻笑出声来,“哦对了,本夫人听闻公主与我表侄好事将近了?”

“是了,闲止是个死心眼的,多年过去从未变过,昌平公主是不是以为有他守着你,是你这些年最大的福分呢?”

“可远南王的性情我太清楚,便是闲止与他父王相比都差了一筹,公主你以为等水落石出,你还能平安无恙地嫁去远南么?或者再容本夫人提醒你一句,我那表侄于闲止,冷漠寡情,原就不是什么做夫婿的好人选。只可惜,当初最好的那个,公主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那个,早已与你蹉跎一生了。”

淮王妃离开后,我一人在芳辞宫内坐了许久。

她最后与我说,她已是枯败之年,可我还有大好韶光,我与她这一仗两败俱伤,可论起得失,却是我更惨痛。

我却没有心力去计较那许多,这些年每每相争都是伤人伤己,但最重要的是结果不是么?

只要时至今日,我都能活得好好的,其他都无关紧要。

淮王妃言辞激厉的那番话,终于令我或可猜到了往事不可探知的一角真相,但我却不敢往深处想。

这种感觉,仿佛生怕苦心经营的美好幻境突然崩塌。

但我又想,幻境,终究只是幻境罢了。

我隔着窗隙看向宫外,外头天光变幻,莽莽日晖褪成红霞,直到夜雪落下。

忽然间,耳畔似有人在与我说话,我仔细去听,才听清是于闲止在说,是慕央在说,还有我大皇兄。他们都劝我,木已成舟,真的不必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

可我又听见淮王妃说,公主倒是能放下,只怕那些往事饶不了公主。

我有些心慌,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不经意间却摸索到了腰间的药囊。

于闲止说,这是越叔给我做得药囊。

我却终于想起了这药囊上杜鹃花的绣工何以如此眼熟。

芳辞宫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兰嘉端着烛台走来我跟前,笑道:“原还以为公主一个人在这宫里头做什么,竟是在瞧这个药囊。”

她当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一眼便能瞧出他人的心思,从不说不该说的话。

我垂眸摩挲着杜鹃花样,安静道:“我原先觉得这绣工眼熟,仿佛在哪里瞧过,今日终于想起来,原是在我大皇兄那里。”

“皇上?”兰嘉一愣。

我点了点头:“我大皇兄有一个药囊,一直珍之重之,是我母后生前为他做的,那药囊的绣工,与这眼下这一个如出一辙。”

兰嘉道:“公主所言的母后,可是指先皇后?”

是了,先皇后。

我母后过世以后,连个谥号也没有,还不如离妃。

可他们都说,母后生前,父皇明明爱笃了她。

我道:“兰嘉,你可知我母后是因何过世么?”

兰嘉又愣了愣,道:“臣女听闻,先皇后是生公主时因难产才仙逝的。”

我道:“或许是吧。”再想了一想,我又道,“好些年前,我大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何时娶个太子妃。可他却与我说,后宫的女人皆是苦命的,如果可能,他必定不让自己心中之人一生被禁于后宫。我当初不解他言中之意,如今想来,他定是因我母后故去,所以深有所感。”

我将药囊递给兰嘉:“送给你了。”

“公主?”

我道:“这样的药囊,我大哥有,二哥却没有,想来我母后做这一对药囊,并非为我们三兄妹,而是为大哥与他未来的太子妃,你拿着,比我拿着更合适。”